血滴在地上,同时在心里啐了一声。
(明天早上一定会肿得很厉害。)
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
可能是恐惧突然来袭导致的反弹,身体开始觉得疲倦,就像一滩熔化的铅液。凡恩让身体避开铁链躺下,叹口气后,闭上了眼睛。
隔天早上,女奴送来勉强算得上早餐的食物,她好像受了伤,分配薄粥的动作极为别扭。粥碗送到眼前时,他瞥见女奴的手臂用现成的破布缠着。
总是带着威严十足的脚步声走下坑道的奴隶头子,也拖着疲累无力的脚步走下来,命令大家开始工作。
第四天早上,女奴送早餐的手剧烈抖动,粥都洒了出来。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可看出她手臂和脸上都长了疹子。凡恩直觉猜想,可能是得了麻疹。
凡恩脑中浮现小时候得麻疹时,母亲给他喝的药草,忍不住开口:
「如果有朱棘(把苍耳晒干磨成粉制成的药)的话,喝喝看。」
对方虽然不懂凡恩在说什么,但似乎仍能感受到话语中的体贴,女奴抬起头,浅浅一笑。不过,就连要挤出那抹微笑都很吃力的样子。
七天后,已经早上了,但身旁的男人还没醒来。
那人躺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很痛苦的样子。就算叫他也没反应,轻轻一摇,才发现全身已经冰冷。
这么说来,大概是前天吧,这个人开始咳得很严重;即使是半夜,也一直能听到呻吟声。但凡恩太疲倦,无力起身,只能就这么呆呆躺着,听那声音不断传来。
要是能起身替他拍拍背就好了。看着对方再也不会动的背影,凡恩暗暗想着。同时发现身体异样地燥热、无力,连刚刚那个念头都好像漂浮在内心极遥远的彼端。
坑道四处都可听见宛如枯木磨擦般的干咳声。
隔天早上,被锁在坑道里的男人之中,有四个人再也没从睡梦中醒来。
凡恩来到坑道外工作,看见每条坑道都躺着几具遗体。那些还能动的奴隶,和拿着鞭子站在一旁监视的奴隶头子也一样,人人都咳到胸口凹陷。
凡恩隐约感觉到,疾病正静静地蔓延着,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
那些男人再也不用背负这些重得陷入肩膀、让人肉绽骨散的重担了。不久之后,自己应该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吧。
被野兽咬伤后的第八天晚上,凡恩没梦见从叶隙洒落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恶梦。
突然,剧烈的头痛袭来,随之而来的是让牙齿不停打战的恶寒。
如海浪般一波波打来、让全身猛烈颤抖的恶寒与战栗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但同时,发烧的热度也开始攀升,高烧的程度就连吐出的气息都好像在燃烧似的。
身子因高烧变得软绵的同时,他做了一个恶梦。
一个长出树根的梦。
树根从那遭到野兽啃咬的伤口钻进手臂中。
凡恩大叫着想按住手,身体却不听使唤。树根就这样一寸一寸爬进无法动弹的手臂里。
到达肩膀的树根开始分支,一根往颈部、一根从锁骨边往胸口延伸。树根不断继续分支,沿着血管遍布全身。
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不断发出无声惨叫,一次又一次,好几次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宁可就此失去意识,然而在梦中却始终无法如愿。蔓延身体各处的树根终于到达头部,那瞬间,凡恩的感觉变得异常清晰鲜明。
就在凡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迎接剧痛袭来时,大脑深处的某一点彷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下一刻,麻痹般的温热快感传遍全身。
从下腹部到大腿根部硬得像木板一样,凡恩反弓着身子,不停颤抖。
快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心跳快得彷佛心脏就要裂开。
好痛苦。
就在他觉得死亡近在眼前时,眼窝深处开始布满无数光点。
那些光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聚集起来,像漩涡那样,一边旋转一边扩大。光粒在体内不断磨擦,那些被磨擦到的地方也都变成了光粒。
(要崩散了……)
身体渐渐变成细碎的光粒,崩溃瓦解。
原本在身下的岩石,不时何时也变成了光粒。与身体接触到的东西都化为光粒,一切全都崩解,融入一片混沌。
在逐渐消失的身体中,凡恩看到一颗颗光粒映照出的自己。
时光犹如走马灯般快速回溯。
他看见妻子古灵精怪的淘气笑容、儿子羞涩的笑颜、父亲母亲和哥哥的脸、故乡老家的门,还有猎犬乌兹从那扇门后轻快跑出来的样子;炊烟、清流所反射的光,还有从泛红的叶片透过来、舞动不止的阳光,全都看见了……
(别走……)
凡恩拼命拉住正在流逝的这些,想让它们再次汇聚于身体。
或许是这强烈的意念化成了微小的力量。
那些往四周逐渐扩散、变得黯淡的光粒,终于,慢慢地——慢得令人心焦,重新汇聚,再次重塑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