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拢了,石水对着我重新深深戴好麦秆帽。
「我几乎天天晚上到处跟业界的大头们喝酒,有时候也介绍漂亮妹妹给他们。我挖空心思巴结他们,终于挤进大型计画里面了。」
「……这、我不信……」
「你以为我在骗你?」
石水说着,像平常那样用力弹了一下耳垂。
「从北枫毕业以后,这个老毛病还是一直改不掉。每次要提出重要的问题,我就会忍不住弹耳垂……真是没出息。即使在校园以外,还是得要能看穿别人的谎言才行喔。」
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抱歉,我就是个这么逊的大人。光靠吉他,我无法自由。你加油吧。」
原来那封信是石水寄给我的?你的字真漂亮──我当然不可能说这种话,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石水远离的背影,以及哀伤地摇晃的吉他盒。
原来如此,弹耳垂的话,多少会觉得痛吧。原来这点程度的疼痛就够了?用安全别针插自己大腿的自己简直像白痴,我苦笑起来。
等待着失意的我的,是紧急召开的家庭会议。也不跟家人讨论一声,就买那么占位的东西,你是在想什么?这个家哪里还有位置给你摆吉他?吉他很吵,你绝对不准在家里弹啊!给我看给我看等一下也借我弹一下!
「还以为你是为了赚大学学费才去打工,原来是为了买这种东西?」
母亲的一句话,让火星蔓延到我升大学的问题,父母警告家里只能供我上公立,最后给了我致命的一击:绝对不许搬出家里。连珠炮似的批判炮火让我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我自暴自弃起来。
「够了,我丢掉就是了!」然后,我夺门而出。
在玄关前再次被唠叨,我大声顶嘴,被吼说会吵到邻居。
我受够了一切,漫无目的地跳上电车。背着吉他盒来到学校附近,但校门当然深锁着。我继续信步游荡,但其实似乎是在重复曾经走过的路线。
不知不觉间,眼前出现一座混凝土阶梯。
脐丘公园。
我爬上阶梯,在以前檀优里坐过的长椅坐下来,才刚把吉他盒轻轻放到地面,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脑中响起的,是檀优里在池畔说过的预言。
──就算从高中毕业,和这群无聊蠢货的共生也永远不会结束。一辈子,从摇篮到坟墓,这群垃圾蠢货的支配──共存,会持续到永远。所有的人都不会放过你,让你独处──
我再也克制不住呜咽,这时感觉到背后有人。
我惊讶回头,站在那里的是……
「你怎么……」
是美月。
夜晚,而且是没什么照明的山丘上公园。我觉得还来得及掩饰泪水,连忙抹了抹脸,吸了两下鼻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见叫骂声……所以跟来了。」
「叫骂声……从我们家玄关传过去的?」
美月微微点头。「你好像很难受。」
「……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为我也……」一段迟疑的空白。「很难受。」
她问能不能坐在我旁边,我们一起坐在长椅上。我觉得一直不说话,她可能会误会我人不舒服,勉强开口找话说,但可悲的是,接连说出口的全是牢骚。我是只想一个人独处的社会不适应者,可是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以为是通往自由的门票的吉他也是个大骗局,回顾那段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日子到底算什么,就连店长的态度都像在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地狱。家里连我的房间都没有,却不准我搬出去一个人住,我咒骂心爱的家人,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厌烦。这样的我,啊,不就是个人渣吗?不就是个垃圾吗?我活不下去啊!我没资格活下去啊!
我是个只会呐喊我讨厌每个人、应该明天就去死的烂透的人。
「我也是。」
美月容忍我唱了一大出独角戏,终于插口说,噙着眼泪点点头。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就算讨厌每个人、其实只想要一个人,但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虽然这是个非得活在群体中不可的世界,但一定没问题的。」
「好了啦……不用毫无根据地安慰我了,因为……」
「阿健还在的时候……」美月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他问我:小月,你跟垣垣是同一所国中的吧?我说对,阿健就笑,说垣内很那个耶,大骗子一个。」
美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高井健友这么回答──
「刚才我问垣垣:垣垣你也不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吧?结果他用假得要死的表情说什么『或许我比较喜欢一个人』。」
「这怎么了吗?」美月问他。
「哦,就是啊,我看得出来啊,他是在撒谎啦。他的声音在发抖,抖到不行说。不可以说出去喔。」
这段对话我记得一清二楚。听到美月的描述,我当下想到的是高井健友在问人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吵死人地重拍一下手的动作。确实,拍得那么用力,手应该满痛的。石水轻弹耳垂,发动能力。如果弹耳垂的痛楚就足够的话,光是拍手,应该也足以发动能力。
「在这个世界,只要附近有人,就让我烦躁得想要尖叫,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