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聊着这种话题,但从隔天开始,棹的身体状况却开始迅速恶化。他的腹腔里积了水,就连坐起身都感到痛苦。还是带他到今治的医院做诊疗比较好,但要是在这个状态带他去就医,烟火说不定就看不成了。不仅如此,就连能不能回到东京也──
「留在我们家就好,我们请医生过来。」
「不能这样麻烦老师,要做到这个地步的话,我宁可去今治的医院。」
「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们家的方针。」
北原老师像平常一样淡淡地说:
「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结、晓海都是。你也很清楚吧?」
确实如此,棹皱起脸来。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想怎么做?」
棹静静闭上眼睛。
「我,想和晓海,一起,看烟火。」
「那就这么办吧。」
棹决定留在这里,我们从今治的医院请了医师和护理师过来进行处置。止痛药非常有效,棹安稳地睡去,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从东京出发之前,医生交代过我作好发生万一的心理准备。
烟火大会办在周末的星期日,我面对着时间祈祷。
周日傍晚,我们开车载着无法步行的棹来到会场附近,由北原老师背着他,走到对岸看得见烟火的沙滩。棹笑着说「我这样好丢脸」,嗓音细如蚊蚋。北原老师、我、小结、小结的男友,在我们后方不远处,还有个陌生的女人跟着走来。
「这是我之前那所高中的学生。」
抵达沙滩之后,老师这么介绍道。学生,该不会是……我看向北原老师,他微微点头回应。这是怎么回事?
「幸会,我是明日见菜菜。」
她向我点头打了招呼之后,走近坐在沙滩上的棹,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才低头说「幸会」,态度十分自然。她和小结似乎已经打过照面,两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像在今治的超市见过她吗?」
看来那次不是幻觉,今年北原老师在今治的同一间超市又见到了她,这一次两人顺利重逢。
「你打算跟她复合吗?」
「也不是。」北原老师说着,把视线投向即将入夜的海。他似乎不打算多谈,我也没再多问。他们两人的故事旁人无从得知,只属于他们两人。大家各自随意坐下,我也在棹身旁坐了下来。
「这阵容真是乱七八糟啊。」
「是呀。」我轻笑。人影散落在黄昏的沙滩上,北原老师和菜菜、小结和小结的男友、我和棹。夫妻、父女、养母女、从前的恋人、现在的恋人,尽管只有六个人,标示关系的箭头却错综复杂。
我们的关系各自零散,我们因此拥有彼此连结的自由,以及脱离了这样的关系就无法连结的不自由,像缓冲气囊一样,活在两者之间的夹缝。
我们各自保留了一点距离,因此只能微微听到其他人的说话声,不过大家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是一旦发生什么事,立刻能向彼此伸出援手的距离。
「啊,是金星。」
传来小结的声音。在西方偏低的天空,有颗微微发亮的星星。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在海滩上一起看过金星呢。」我说。
「我在东京也见过,虽然看不见的时候更多。」
「我也是。」
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期间,天空中清澄的蓝也逐渐拓展,把太阳的朱色推向一旁。描摹出海平面的几座岛影,也和天空与海洋一起,逐渐沉入深沉的群青之中。
「变冷了。」
棹这么说,我从背包拿出厚毛毯,把我们裹在一起。八月的夜晚暑气蒸腾,汗水从我的额角滑落,然而棹牵着我的手却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慢点,我在心中呢喃。
慢点、慢点,烟火还没升空。
已经听不见任何说话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左侧棹的呼吸声逐渐微弱,彷佛要被海潮声卷走,我急得想大喊。
快点、快点,快点升空。
慢点、慢点,还不要走。
当我祈祷得太过强烈,眼窝深处开始发疼的时候,远处传来细小的爆裂声。
我反射性地抬头仰望,火光在对岸的夜空中闪耀。
我不禁用力握住棹的手。
回应似的,棹也轻轻回握。
烟火摇摇晃晃地从地面升空,忽然消失不见,紧接着在遥远的上空如花绽放。一发接着一发升空,光与光毫不间断地彼此交叠,在一眨眼那么短暂的时间,它们以惊人的光热驱走黑暗,最后用尽了全力,拖曳着尾光坠落海面,化为数以千计的碎星。
多美。
我紧紧握住棹的手。
棹已经不再回握。
他一定就在那些,散发着耀眼光芒消散的星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