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几乎没动过的餐盘送去回收的时候,被负责我这一床的护理师抓到了。
「不好好吃饭,体力会下降哦。」
「我成天光是躺在床上,不需要什么体力啦。」
「身体不好的人连觉也没办法好好睡哦。来,再多吃一点吧。」
我拿着被退回的午餐托盘,垂头丧气地回到病房,坐在四人房最深处的病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调味清淡的酱煮鱼往嘴里送。好腥,好难吃。倒也不是因为医院餐的关系,只是我吃鱼特别挑剔。
──岛上的鱼多好吃啊。
我回想着淡红色鳞片闪闪发亮的鲷鱼,一面思考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吃饭。现在的我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价值。不过,这种郁闷只在死前这短暂的片刻持续,也算是浮生的一番滋味吧。当我把这些写在笔记本上的时候,绘理说了声「早安」,拉开帘子探出脸来。
「啊,你又不吃饭了。」
「这对话我都听腻啦。」
「我也腻了。你边吃饭,我们边讨论吧,本子给我。」
她伸出手,我把写到一半的笔记本交了过去。今年春天,绘理当上了总编辑,负责老牌出版社历史悠久的文艺杂志。可想而知她一定相当忙碌,却还是时不时来探望我,除了每个月的散文之外,也催促我快点写小说。
绘理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始阅读我毫无价值的冗文。这里要改、这句可以删除,她俐落地用红笔在上头改稿。
「细节再怎么改,这些东西也还是不能用啊。」
「假如真的是这样,我怎么可能特别为它拨出时间。」
「你是念在旧情,对我太宽容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早就过期作废了。工作是另一回事。」
绘理吹了吹翻页的指尖,嘴唇上擦了红色唇釉,闪耀着湿润的光泽。她还是一样是个充满魅力的好女人啊,我这么想着,却一点也不感到心猿意马,只有一种怀念久远过去的心情。
「对了。」
绘理的视线仍然落在笔记本上,起了个话头。她说得太若无其事,我反而一眼便看出她算准了时机开口。我很清楚,她在工作之外是个笨拙的人。
「我听植木先生说你拒绝做化疗。」
是这件事啊。即使胃部切除了大半,我的体内仍然残留着许多微小的癌症病灶,化疗便是以药物抑制这些病灶,以免它们继续增生。但化疗副作用实在太严重,我当时难受到生不如死。
「你还年轻,万一癌细胞转移,一下子就会扩散开来了。」
「是啊。」
「明知如此,你还是不想化疗?」
「我没有努力的理由。」
绘理正要翻页的手一瞬间凝在原处。在对我百般关照的人面前,我不该这么说。我对自己的任性感到抱歉,但我没有想守护的家人,也没什么东西想流传后世,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
「没事啦,我不会马上就死掉的。」
这话没有任何保证,不过是一时的宽慰。绘理凝视着笔记本,专心致志地写下修改指示,努力为我营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我心中对故事的热情早已不可能再次点燃,这么简单的事她应该早就看透了才对。
「谢谢你呀。」
绘理装作没听见,神情认真地在纸页上批改红字。
夜晚漫长得令人难耐。隔壁床的老爷爷磨牙太吵,我睡不着,但四下太安静时也一样无法入睡。几小时后必然造访的早晨显得过于遥远。
从刚才开始,胃部一带便隐隐作痛。最近病况一直很糟,当我想像疾病的黑点逐渐布满我的全身,夜晚便显得更加深沉。主动拒绝治疗的是我自己,害怕死亡未免也太矛盾了。为什么死亡总是与痛苦捆绑在一起?一路这么辛苦地活过来,至少在死前也该让人轻松一下吧。
在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时候,传来病房门打开的声音。我以为是来巡房的,但帘子一拉开,看见在阅读灯微弱光源下浮现的女人,我忘记了呼吸。我在做梦吗?晓海朝我迈出一步,朝我伸出手。我做不出任何反应。
──棹。
她的手缓缓伸过来,拨开我的刘海。我能感受到她指尖湿润的潮气,那只手轻柔地覆盖我的额头,彷佛舍不得分开。我不禁闭上眼睛。
我失意潦倒了太多年,已经疲惫不堪,全身到处发疼,厌倦了心情大起大落。我只想静静停在原地,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海。
晓海默默触摸着我的额头。这时,响起一道微小的声音,我反射性睁开眼睛,看见拿着手电筒来巡房的护理师站在那里。她盘问道,这是谁?
「抱歉,是我朋友。」
「这种时间来探病也太没常识了,房里还有其他病患在。」
「抱歉。」
「总之,请你先出来吧。」
晓海被护理师带走,独自被留在房里的我整晚无法阖眼。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终于打起盹来,早餐就不吃了。
到了中午,我才真正醒过来,配餐的职员替我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粥、味噌汤、鸡肉烩菜,我丝毫没有食欲,但还是拿起汤匙,把饭菜舀进嘴里。空气里混杂着食物、药品气味和细微的尿骚味,隔壁床传来新闻节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