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木先生真的哑口无言了。你认真这么想?──他无言的问句无比清晰地传达过来。没错,新的故事并不理想,我心知肚明。
漫画业界竞争激烈,想求个机会的人到处都是,植木先生却特地给了我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认真地、讲究地,写了一个新的故事,结果却七零八落。故事和语句如常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写出好故事时那种,把整个世界抛在身后般疾走如飞、高亢激昂的感觉。
──棹,你听我说。青野棹是有才华的人,我相信青野棹一定能振作起来。我很想再读一次青野棹创作的故事,想再体验一次那种兴奋又期待的感觉。
所以,植木先生说着,无比痛苦地神情扭曲。
──对于写作这件事,你不要有任何揣度。
植木先生从尚人还跟我一样是新人的时候培育他至今,想必是怀着悲痛断肠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啊,是了,这是活着迟早要面临的歧路,我该作出选择。
──到了关键时刻,无论被谁咒骂,也要毫不留情地割舍。
──无论被谁憎恨,也要不顾一切地争取。
──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会越来越复杂哦。
从记忆深处涌现的这番话,或许是预言也说不定。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把自己弄得更复杂了。我不是圣人君子,发生那场骚动的时候,我也曾后悔过应该早点跟尚人切割。但至今我仍无法下定决心,迟疑不决,而这份软弱现在正拉扯着我的后腿。
准备为网路漫画撰写新故事的时候,我终于察觉一件事。
连结着我和故事的丝线早已断了。
从小,故事就是我逃避残酷现实的手段。然而开始拿它赚钱以后,「逃避」便不再管用了。我挖掘内心宁可忘却的记忆,把它化做言语,以故事的形式将之强化。每当我回避痛苦而别开视线,总能收到植木先生的红字,精准得引人发笑。这段再写得深入一些吧──明明不清楚我孩提时代的经历,植木先生却不会放过故事中任何松散的漏洞。
也有些作家创作归创作,能把作品和自我切分开来书写,但我并不属于这一类。我唯有透过把自己切片销售才写得出故事,就这么简单。
连载因为尚人那一连串骚动被迫终止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剜开自我、用血肉编织的故事,也不过是能被取代的工作之一。我明白工作大多都是如此,无论少了哪一个人,立刻会有接替者补上岗位,世上无可取代的才华屈指可数。
然而,那时的我再也找不到继续忍受疼痛、刨挖自我的理由。当初听晓海说想成为刺绣家,我断定她的梦想太过天真,但我自己其实才是那个最天真的人。无法直视这样的自己,我浑浑噩噩地喝着酒逃避现实。我不必工作,存款也足供吃穿用度,怠惰因此更肆无忌惮地滋长。
偶尔我会想,那时候假如尚人没有崩溃的话。
无论在网路还是哪里都好,如果我们俩一起坚持下去,继续画漫画的话。
要是母亲拿出这辈子绝无仅有的坚强,在真正的意义上鼓励我的话。
最重要的,如果没跟晓海分手的话。
如果晓海在我身边的话。
我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假设、要是、的话,惦记着这些也过了三年。
我逃离故事,却躲进另一个架空的故事里,何其矛盾。
实不相瞒,我曾经听从绘理的建议,悄悄把我和晓海的故事写成小说,结果惨不忍睹。里面满是絮絮叨叨的遗憾,试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碍眼得我立刻把它删除了。我究竟想做什么?好想跟尚人和植木先生聊聊,但尚人从身心科出院之后,现在还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公寓家中,而植木先生似乎还有他特别看好的新人要顾。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擦身而过的两个年轻女生讨论着周末的行程。「那就先这样啰。」走在我身后的大叔爽朗地挂断电话,然后叹了一口大气。
我抬起脸,缓缓地左右摇了摇头。即将入夜的街道上,我朝着不远处正值Happy Hour的酒吧走去。醉意渐消,周遭的杂音清晰地流入耳中,令我忧郁。我只想快点喝醉,一进门便点了威士忌加冰。
「怎么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熟面孔的酒保把玻璃杯放在我面前。
「没什么事,每天都差不多。」
「平凡、平稳,这才是最可贵的啊。」
说话期间,我喝干了第一杯,把玻璃杯推向吧台内侧。我每次都这么喝,因此酒保也没多问需不需要,便替我再倒了一杯。
「话说,十几岁交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很特别啊?」
听我说──酒保双手托着腮,探出身子娓娓道来。
不久前,他无意间发现了自己高中女朋友的Facebook。原本不打算再跟对方搭上线,却在下班回家途中借着几分醉意,一时冲动便回应了她的贴文。
「这种感觉,你懂吗?」
我点头。借着酒意,我传过无数的讯息给晓海。现在在做什么?过得都好吗?没什么困难吧?能不能跟你见个面?我想见你。一次就好。
「也不晓得是不是男人特有的诅咒。听说啊,女人碰到这种事都觉得烦得要死。」
太让人落寞了对吧,酒保感叹道。我随口应声,思考著名为第一任女友的诅咒,想着那种在潜意识中长久留下浅淡的印痕,像道旧伤一般的心情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