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已是午后不早的时间。
和仍在连载时一样,我早上总起不来,现在明明过着跟漫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生活,却只有恶习留了下来。我撑起困倦的身体爬起来刷牙,好消除胃部不适带来的口臭。然后来到起居室兼餐厅,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打开,靠着碳酸气泡强迫自己清醒,同时用酒精模糊意识。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炎上事件本身大概在一个月后便熄了火。大吵大闹的那些家伙忙着参加下一次火祭,过了半年已经把我们彻头彻尾抛在脑后。为了让世人享受赏味期只有半年的祭典,我们的漫画、不,我们的人生,被消费了。
他们乐得手舞足蹈,只有我们遍体鳞伤。连载被终止,过去的十四册漫画全数绝版。周刊杂志登出报导之后,尚人的恋人小圭在社群媒体上遭人公开毕业高中、真实姓名和脸部照片,从此没办法再到大学上课。尚人拼了命想跟他联络,却被小圭双亲滴水不漏的守势拒于门外,过两个月,小圭传了讯息给他。
「一直以来谢谢你,请忘了我吧。对不起。」
尚人憔悴得怵目惊心,植木先生看不下去,透过对方的律师探问了小圭的近况,听说双亲让他大学休学,到国外生活去了。既然没做任何坏事,坦坦荡荡活着不就好了──说这种话的人大可自己成为当事人看看。尽管现在是崇尚多样性的时代,性向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公诸于世仍然是精神上的拷问,干出这种事的人没被兴师问罪才不合理。
后来,尚人自杀未遂。平常放着不管的话他连饭也不吃,所以我每三天会去探视他一次,有一天我到他家,发现他在浴室烧炭。由于及早发现,尚人被救回来了。他一清醒,我便突然冲过去要殴打他,被植木先生从身后架着双臂带出病房。「幸好尚人性命得救了」的安心,和「你以为事情变成这样是谁害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可是,这也不是尚人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们都没做错事,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回到家,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和胸中涌动的不平、愤怒,以及对未来的不安同室而居。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和小时候等待迟迟不回家的母亲是同一种心情。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年,和这种感觉再也无缘。
尚人的命是救回来了,但心已经千疮百孔。我每天都去探病,但眼睁睁看着尚人的情况日渐恶化,我无能为力。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力气,甚至没办法自己洗头发,家人于是把他送到身心科住院治疗。从那之后不开放探病,就连我也见不到他,当然更不用说画漫画了。
「也已经没有杂志愿意让我写原作了。」
「那就来写小说吧?」
在我们相约见面的居酒屋,绘理充满期待地探出身子。
「就说我不会写小说了,我是漫画原作家,要我说几次啊。」
「无论几年我都会等,要我说几次啊。」
绘理笨拙地模仿我的京都腔这么说,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笑了出来。
──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我想要耐心等待,长远支持作家们走下去。
我很清楚这些编辑有多会说话。不,应该说他们熟知该如何鼓动作家的干劲吧。然而,如今的我每天从早到晚光是喝酒,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已经不算是作家了,不值得日理万机的编辑腾出时间。
「即使写得出来,也不会像漫画那么卖座哦。」
听我这么说,绘理喝光剩下的酒,把玻璃杯用力往桌上一搁。
「我说啊青野,你也太小看我们编辑了。」
我们相识两年,现在绘理不再以敬称叫我。
「你以为我们的价值标准,就只有卖不卖座而已吗?」
脸颊隐隐被醉意染红,她由下往上瞪我的眼神也显得妩媚。
「销量当然很重要。多亏了那些首刷印量惊人、不断再版的当红大作,我们才领得到薪水,新人作家也才能出书,我们非常感激,必须把这些书捧在掌心珍惜。可是在这之外,和金钱无关的地方,也存在着『我喜欢这个故事,好想让它问世』的价值标准,或者说欲望。」
「就是身为编辑爱上了一本书吧。」
「没错,因为大家根柢都只是单纯的书痴。」
绘理双手环胸点头。
「所以呀,」她再一次探出身体,「你差不多该来写小说了吧?」
「兜一圈又回到这里呀。」
「你要我兜再多圈都没问题呀。」她又模仿了我的腔调。
「你的京都腔好别脚。」
「可以写你女朋友的故事啊。」
我准备拿玻璃杯的手悬在半空。绘理一脸认真,神情与刚才截然不同。先让人掉以轻心,再趁其不备切入要害,所以说这些编辑真是──
我把手伸向菜单,逃避地说,我点日本酒好了。
绘理和晓海打过照面。不,应该说只是在一旁看过她。
两年前,晓海曾经来找我借过钱。晓海常训我不要胡乱挥霍,以她的个性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因此我没问理由便借了她三百万。我想帮助晓海,甚至还想过借此机会和她复合。这完全是我想多了,自从把钱汇给她之后,我传了好几次「想跟你谈谈」的讯息,只收到「跟你借的钱我一定会还清」这样的回覆。
「那可是甩了我的女人,我哪有那个脸去写呀。」
「写下这些东西散布到全世界,就是作家这种人的习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