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唤我。我认得那道声音,是姊姊。姊姊的声音不是特别大或高,却穿透力十足。或许是学生时期曾加入合唱团的关系吧。
我从深深的水底轻轻浮起,感觉有光照射在水面上。水面充满不断变形的网眼波光。我穿过那些网眼波光,将脸探出水面。似乎隐约听见了美妙的音乐。
“啊!她好像醒过来了。”有人在探头窥视我的脸。“小千,认得出来吗?是我。”
我怔怔地注视眼前的两名人物。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都很奇怪,身穿像是烹饪服的白色罩衣,头戴宛如浴帽的白色帽子。
“啊啊,太好了。听说手术很成功。太好了呢,小千。”
像这样再三弯下身子跟我说话的,是姊姊晴子。唯独这件事我一清二楚。我脑子还转不大过来。我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站在姊姊身后的又是谁?
我闭上双眼。光线太刺眼了,我没办法长时间睁眼。
“啊啊,又睡过去了。麻醉还没消退呢。”
我听着姊姊对她背后的人物如此说道的声音,又沉入水底。
接着清醒时,已不见任何人影。光线相当刺眼,令我眨了眨眼睛,之后护理师便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呢?”
我想讲话,却发不出声音。对方似乎也对我这种患者的反应习以为常,微微一笑后,替我诊脉,填写在板夹的纸张上。我虽然发不出声音,倒是有余力观察周围的状况。
映入眼帘的,几乎都是冷冰冰的白色天花板,我好不容易微微转动脖子后,便看见躺在其他病床上的患者、杂乱无章的医疗器具,以及灵巧地穿梭其中、卖力工作的医疗人员。从我自己的心电图萤幕所发出的电子音真是刺耳。
“这里,是哪里?”我总算发出声音后,护理师将嘴巴凑近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是加护病房。”
她的声音太过响亮,令我皱起眉头。我本来想说用不着在我耳边这么大声说话也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的头脑渐渐清晰。因为腹部长了动脉瘤,我接受开腹手术。医生说我有动脉硬化的症状,为了保险起见就做了大动脉的超音波检查,结果发现了腹部动脉瘤。沿着脊梁向下移动的大动脉,在靠近肚脐下方一带分成两条肠骨动脉。我的动脉瘤正好长在那个分界处。已经有四公分大。医生说动脉瘤几乎不会出现症状,在破裂前就发现真是走运。
我那部分的大动脉被割除,换成聚酯纤维制成的人工血管。稳定至极的人工器官,至死都会在我的腹中持续运作。
我再次仰望着白色天花板,搜寻自己宛如蒙上一层雾的脑内。于是,突然认出刚才站在姊姊后方的,是我的丈夫克也。我不禁笑了出来,竟然会认不出自己丈夫长什么样子。丈夫会感到不悦吗?不过,当时那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我睁开眼睛只有短短数分钟。何况爱鸡婆的姊姊还一直弯下身挡住我的视线,当然没有丈夫出场的份。
姊姊比我大十岁,我从小就习惯依赖她。她在外县市的医院当护理师。所以,我经常找她商量这次生病和动手术的事。克也应该也十分理解我们的关系才对。
刚才的护理师带着我的主治医生回来。
“手术很成功喔。”
接着他简单解说手术的过程,但我听不大进去。这并非是麻醉的关系,我本来就听不大懂这类艰涩的话,就连术前的说明,我也特地请我姊陪同我们夫妻俩一起听。医生画了一张图,仔细说明“把这里和这里用夹子夹住”等内容,但我几乎记不得了。当时也是姊姊一个劲儿地提问,最后医生对姊姊热心地说明。
所以,刚才姊姊只是说了一句“听说手术很成功”,我就整个人放心了。无条件认为姊姊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的。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习惯。
住在远处的姊姊平常都是工作、育儿两头烧,因此日常生活我只能依赖克也。结婚七年,年近三十五岁都未能怀孕,更助长了我这种性格倾向。
医生离开后,护理师确认吊在床边的点滴量,调节点滴滴速,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扎着点滴针。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透明液体一滴一滴落下,进入我体内的画面。我总是如此被动。对于外来之物,我一概视为“更加优良”、“有人已帮我鉴定完毕”而全盘接受。
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少到我都替他感到忧虑,担心他这样有办法胜任在银行从事的融资工作吗?不过工作归工作,那方面他处理得很妥当,可见他在家里和外头是两副面孔吧。他不大谈工作上的事,我不清楚、也不过问。他来探病的时候顶多是问个一句:“今天怎么样?”等我聊完当天的身体状况、接受什么治疗、医生和护理师对我说的话后,两人便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第二外科的病房位于七楼,视野极佳。尤其入夜之后,点了灯的古城飘浮在城山上的景色更是一览无遗。不过这件事在我转到这间病房后就立刻跟丈夫提过了,没办法每次都拿这个来当话题。
“有衣服要洗吗?”
当丈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代表他要回去了。对于拜托他帮我清洗内衣裤一事,我感到很歉疚。
“对不起喔。我会赶快康复出院的。”
丈夫从置物柜中拿出塑胶袋,离开病房。我又涌起罹患这种病的自己真是不中用的想法。我从未像姊姊那样出外工作。大学毕业后,我一直与父母同住,学习新娘课程,直到与丈夫相亲结婚。
我总是在某个人的庇护下生活。所以,无法融入社会,也不擅与人交往。倒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将分配给自己的职责包办得完美无缺。可惜肚皮没动静,没有机会扛起“母亲”的职责,但我自认为身为“妻子”,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丈夫过着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日子。不过看在像姊姊这种职业妇女的眼里,我这种微小的坚持和实际在家所做的家事,肯定琐碎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