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茧之中

无法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听着龙平吐出的话语,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膝盖颤抖个不停,无法站立。龙平的说明听在别人耳里应该支离破碎的,却字字渗透进我的心里,宛如阴郁的天空落下的黑雨。如同我畏惧年幼时的龙平一样,他也害怕继承自己血脉的女儿。

  “爸爸抛弃了我,对吧?”

  喝醉时的龙平,像个孩子般这么说着,流泪哭泣。

  就算当时否定一百万遍,也无法抚慰龙平的心灵吧。不过,光凭这一句话,我便明白自那之后的悠长岁月,他一直在波涛汹涌的沙洲上建造名为家庭的沙楼。龙平仰赖记忆所建造的沙之城,一盖好便被海浪给冲走了。

  这孩子——我发出绝望的呻吟。这孩子在母亲离家、父亲生命垂危被抬进救护车的那时开始,就一直晕厥,从未清醒过来了。他一直无法长大。把这孩子养成这种有如矮性植物般的人的,无非是我这个父亲。我回顾自己因酒精而堕落的人生。担心龙平会不会也重蹈我的覆辙,被老婆抛弃。是否会将无处宣泄的痛苦怒气累积于体内,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如此一来,未玖怎么办?

  尽管苦恼,我还是无法拯救龙平一家人。因为龙平已经走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了。他在大学时期沉溺酒精时,甚至学会诉诸暴力来维持心灵的平衡。他亲口告诉我,当他的高中生情人变心时,他动手把对方揍个半死。我的喉咙深处不断地溢出酸块。

  因酒精而无法控制自己的龙平,也对蓝子做出同样的举动。接下来势必会对未玖动手吧。我仿佛在看倒带中的影片。儿子直接复制父亲走过的老路,慢慢倾向毁灭的人生,在我眼前继续播放。

  不过,龙平选择了有别于我的道路。一条更糟糕的道路——

  某天半夜,我接到了蓝子打来的电话。那是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

  “阿龙他——”蓝子没再说下去。我好不容易才问出龙平被救护车送到医院这件事。我对照自己的经验,以为他吐血了,急忙赶到医院。不过,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十分残酷。原来龙平企图自杀。

  据说蓝子发现龙平在寝室上吊,立刻割断脖子上的绳索,把人给救下来。因为发现得早,龙平保住了性命,但是失去了意识。尽管医院立刻进行抢救,龙平依旧没有恢复自主呼吸,被装上了人工呼吸器。我哑然无言,在病床边俯看我的孩子。安静的病房中,只有人工呼吸器规律的声音在响彻。不知为何,龙平的表情十分平静。这家伙亲自杀了自己,终于脱离苦海了吗?

  托邻居照顾未玖的蓝子,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其实——阿龙根本不想和我结婚。”蓝子全身还在不停颤抖。“我提出要结婚时,他很害怕。是我坚持一定要结婚的。因为我当时——很喜欢阿龙。”

  “不是这样。”我打断蓝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家伙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我硬挤出最后一句话。

  龙平就在植物人状态下,继续存活着。蓝子的父母从四国远道而来。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蓝子并没有将过去的原委告诉两人。因此两人得知一切后也十分震惊。这也难怪,听见女儿被染上酒瘾的丈夫家暴,两人当然恼怒至极。她的父亲表示用不着看顾这种男人,往后蓝子和未玖他们自己会照料。

  我答应他们提出的意见。根据医生的说法,龙平恢复意识的机率无庸置疑地接近于零。还说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像这样存活下去。为了她们的将来着想,我希望蓝子母女俩回到四国,重建新的人生。龙平的人生,我打算奉陪到底。这是老天留给我的唯一职责。

  然而,蓝子却固执地不肯听劝。她把父母赶回去后,依然陪在龙平的身边照顾他。对闭着双眼的丈夫说话、帮他按摩身体。蓝子把未玖背在背后,每天往返医院。不过,正如医生所说,龙平并未显示出任何反应,只是靠机器在维持生命。绝望与后悔将蓝子折磨得不成人形。整个人瘦骨嶙峋,甚至停止分泌母乳。短短一个月,便像是老了十岁那样。

  一开始的医疗费是蓝子领取自己的存款支付的,但钱迟早会花光吧。一切都意味着毁灭。

  我俯视着变成活死人的儿子,下定了决心。龙平也希望死去吧。以这副模样苟延残喘,有违他的本意吧。最重要的是,必须让蓝子和未玖从这个地狱里解脱。

  于是我趁蓝子不在的时候,切断了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我想,龙平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或许是连痛苦都已经表达不出来了吧。即使他断了气,我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继续坐在床头旁。蓝子回来后,看见公公所做的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但她这次也接受了丈夫的死亡。

  她走向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一个冰冷的小东西被塞进了我的手中,仔细一看,是一枚褐色的二便士硬币。我想起这是很久以前,我还在鲔鱼渔船跑船的时候,在途经英国时拿到的东西。我将它送给了年幼的龙平。这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

  “这是阿龙的宝贝,他一直很珍惜。”

  我紧握着这枚二便士硬币,哭了出来。听见咆哮般的哭泣声,护理师冲进了病房。我在前往警局自首前,低头向蓝子说,很抱歉让她受苦了,同时也拜托她别再跟我联络,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法院酌情量刑,判了我四年刑期。就只有四年。我毁掉了孩子的人生,最后还夺走他的性命,实在是判得太轻了。

  我听说蓝子带着未玖回到她的娘家四国。那座有着城山的古老城市——

  我是在春天再次来临的大学校园内,发现那只虫的。

  当我一如往常地拔除中庭草皮上的杂草时,发现某棵树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巨大的幼虫。那是长度有七、八公分这么大的毛虫,颜色是鲜艳的黄绿色。身体约分成九节,侧边有一条白线。每一节的背后都有突起物,长着黑色的毛。

  我盯着那只美丽的虫看得入迷。我想大概是天蚕蛾的一种幼虫吧。那家伙对离得很近、屏息凝视它的我毫不理会,自顾自地拼命吃着那棵树的树叶。仔细一瞧,那棵灌木下面的叶子都被它吃光了。它的食欲旺盛得令现在的我好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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