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映照出丑陋的自己。对我而言,龙平依然是小魔鬼。感受到儿子即使沦落到这副德性,却还是渴求父亲,这件事也令我直打哆嗦。
龙平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他生长的故乡。他透过养父的人脉,在当地一间小型的广告代理商工作后,我们也偶尔会见面,只是关系依然尴尬。即使要修复亲子关系,但龙平已经长得太大了。所以当我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由衷松了一口气。我想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再拘泥于我这个唯一的血亲了吧。当时的我深信他肯定能跟新的家人相处得和乐融融。
嫁给龙平的蓝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听说两人偶然在远离四国的土地上不期而遇,因此相识相恋。没有举办婚礼便结为夫妇的两人,很快就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未玖。
我伸手抚上又开始不断刺痛的腹部,目送未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们分开时,未玖还只有一岁。正值开始会扶站、牙牙学语,是最可爱的时期。所以应该不可能记得我这个爷爷吧。我想,她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的父亲。
自从医生宣告我罹患癌症之后,我立刻想起了蓝子和未玖。算了算未玖的年纪,也该上大学了。我知道龙平死后,两人就回到蓝子的娘家生活。
我只求在龙平生活四年、孙女现在的居所,这座有着城山的城市里死去,做梦也没想到要去见未玖。不过移住到这里后,听说我在人才招募杂志上找到的清洁公司也会派遣清洁工去龙平和蓝子的母校打扫,我便隐约猜想未玖可能会跟她的父母上同一所大学。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清洁公司如我所愿,派遣我去大学打扫。于是我发现了未玖,那是在校园里吵吵嚷嚷欢迎新生的那个月过后。我在刮着强风,尘土飞扬的校园里看见未玖,她的脸上露出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恬静笑容。从朋友呼唤她的声音,以及未玖随便扔在长椅上的笔记本之类的册子上所写的名字,我确定她就是对我而言无可取代的亲人。她与读经济系的龙平不同,在人文学系读英国文学。
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个好运。
即便对方没有察觉到,但竟然能在死前与我最爱的孙女度过余生,这是何等地幸福啊。我也想偷偷看蓝子一眼,但这样实在是太恬不知耻了。只要蓝子和未玖在这座城市过得幸福,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未玖一无所知地经过。我压抑住自己想轻抚她脸颊的欲望,度过了那个冬天。庆幸的是,我的胃癌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但也只是症状安定而已,癌细胞应该正以飞快的速度不断增殖。这一点如实表现在食欲上,我吃得更少了,身体也开始使不上力。
我在这座城市选住的是一栋破旧的分租式长屋,它就位于城山的山脚下,离大学也很近。屋子里隔成四叠半和六叠大小的房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附有小水槽,这里也兼当厨房使用。另外还有厕所和壁橱,但没有浴室,所以只能去澡堂洗澡。现在就连学生也不会找这种地方来住了吧。
不知是否因为长屋的南侧邻近城山的关系,光线阴暗、环境也很潮湿。榻榻米吸收了湿气,变得凹凸不平的。湿气都从地板下一路攀爬上来。我以前因为电灯闪烁不停的关系,曾掀开壁橱上方的天花板,钻进天花板里面检查配线的状况。那里反而十分干燥,待起来非常舒适。由于建工粗糙,这房子好像在某些地方出现空隙的样子,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
“你的身体肯定有毛病,不去看医生不行啦。”
房东森冈先生如此说道,还给了我几瓶试喝的健康饮料。他在附近的大马路上经营药局,一边照顾行动不便的太太,吃了不少苦。因为我们年纪相仿,偶尔会站着闲聊几句。除了同事以外,他也是愿意开口跟我攀谈的珍贵之人。
“我打算不久后把这房子拆了,盖一栋新家,搬来这里住。”森冈先生说。他似乎计划将药局让给在都市一样是当药剂师的儿子经营。我只是默默聆听,当森冈先生执行那项计划时,我恐怕已经撒手人寰了吧。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无法继续工作。我明知时间有限,还是想尽可能将未玖漫步校园、与朋友欢笑、一个人伫足在喷水池旁的身影留在视野里久一点。
而且从那年冬末开始,我便看见未玖与一名同龄男学生两人走在一起的画面。我本来认为何时离开人世都死而无憾,但现在又现实地想要活得久一点,见证这两人的爱情开花结果。冒出这个念头后,原本仿佛就要熄灭的苍白生命之火,火势好像突然变大了,我的身体状况又逐渐好转。
龙平结婚后,我几乎没有到他们家走动。我乐观地心想,他已经找到一个代替我关心、照顾他的人,我也没必要再去叨扰了吧。我戒了酒,摆脱医院后,以临时雇用或短期打工的形式,辗转游走各个小企业。
然而,龙平内心的黑暗深不可测。正如他养母所指摘的一样,他天生就会因为一点芝麻小事而溃堤崩溃。无法顺利建构人际关系,有小大人症候群的他,在公司里硬撑得非常辛苦。就连结婚,或许对龙平来说根本也不算救赎,反而是痛苦的修行也说不定。总之,自从大学失恋以来,龙平就酒不离身。但我却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未玖出生不久后,我也下定极大的决心,包了一些礼金,前去看看孙女的脸。出来迎接我的蓝子脸色却很暗淡。
模样真憔悴啊。
孩子才刚出生,龙平却早在三个月前就辞掉了广告代理商的工作,他在那间公司才工作没几年而已。然后就染上了非常严重的酒瘾。放任胡子乱长,以混浊的眼睛仰望我的龙平,简直就是过去的我。
是因为我逃避了吗?
当初我是否该强迫自己面对龙平,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不该把一切都推给宛如救世主般出现的蓝子?我不知道答案。即便到了现在,对于这些问题我依然回答不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待酒精退去,头脑难得清醒的时候,龙平便如此说道。“感觉在这个家里与蓝子生活,抱起未玖的自己像是在演一出滑稽的戏一样。”
打从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新组成的家庭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但我并不是对蓝子有什么不满,这个问题恐怕是跟谁结婚都一样吧。总之,我静不下心来。很奇怪吧?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没办法平静。未玖出生时,我竟然浑身颤抖呢。觉得自己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