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茧之中



  如果没有那孩子,我肯定早已命丧黄泉。听说我被救护车载走后,龙平便晕厥过去。因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精神已经无法负荷了。被母亲抛弃,加上父亲可能命在旦夕的恐惧,紧缠着他不放。

  反观我,一点也不管他的死活。肝脏因长期大量饮酒而损坏,这时慢性酒精性肝炎的状况已经十分恶化。严重的肝脏肿大、黄疸、浮肿、腹水、吐血、血便等所有症状,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因为住院的期间拉长,我把龙平寄放在远房亲戚家。听说龙平那孩子在远亲家表现得莫名乖巧又乐观。

  尽管身体搞成这副德性,我还是没有彻底戒酒。我溜出医院偷偷喝酒,结果被强制赶出医院,之后又被抬进另一间医院。

  听说当时已是国中生的龙平有偷偷来看我,但我记不得了。那段期间我正为了病房角落会涌出小虫的幻觉所苦,那是一种戒断症状。我后来才听说,当时的我会大喊:“小魔鬼来了!”十分畏惧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件事,我参加了某间医院所举办的院内戒酒研讨会。因为我已经走到如果不依赖这类团体帮忙就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基于远房亲戚家的善心,龙平得以继续升学,就读大学。我也好不容易戒酒成功,开始摸索将来该如何生活。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在龙平面前摆出一副父亲的态度,所以我自顾自地认定与那孩子分开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并没有去揣测龙平的内心。愚蠢的我根本无从得知,父亲的存在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银杏的树叶全部掉光了。

  新的一年到来。感觉腹部的肿瘤变得更硬了。不过,身体状况倒是没什么改变。依然会感到恶心和疼痛,但感觉没有比以前严重。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食欲变差了吧。与其说是没有食欲,倒不如说是讨厌反胃的感受才不吃,还比较正确。

  因为不吃东西,导致体力衰退,但还是勉强能继续工作。医生宣告的一年大限即将来临,但我却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于肝癌,但讽刺的是,因为戒酒奏效的关系,肝脏状况开始好转。不过,死神似乎还是没打算放过我。人生在世,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推着单轮手推车,到每个校内随处设置的圆形垃圾桶里收垃圾。拉出装着垃圾的业务用废弃物专用黄色垃圾袋,再套上新的垃圾袋。

  迎面走来四、五名并肩而行的女学生,我认出其中之一是未玖,便停下动作。像这样每天在大学校内工作,顶多一周才能与未玖碰上一次。说是碰面,其实是我自己单方面看着她而已。未玖目前在父亲的母校就读。她经过我的身边,发出活力充沛的笑声。

  “麻理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啦。咦?未玖,难不成你在怀疑我吗?”

  未玖的朋友如此回答,脸上顶着大浓妆,一点都不像学生。与气质清纯的未玖大相迳庭。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个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爷爷吧。这样就好。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过活。

  我反而对龙平来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地方都市上大学感到欣喜。我这个人渣父亲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在龙平大学三年级时,我接到远房亲戚的联络,听完内容后大吃一惊。听说龙平因为失恋,成天买醉。好像是原本交往的高中生情人突然变心的样子,这种事情在社会上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那孩子或许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把龙平当作亲生孩子照顾的远房女亲戚,对我如此说道。这对没有小孩命的夫妻是我的恩人,这十多年来,都是他们帮我照顾龙平的。

  “什么机会?”我好奇地询问。

  “崩溃的机会——”

  “就像你一样。”那名女性原本想这么说,却在快要脱口而出时咽了回去。改为说道:“那孩子的心就像玻璃一样。吸收一切的光线,却非常脆弱。我觉得他总是用玻璃尖锐的那一方在伤害自己。”

  我想起了在戒酒会上听到的事。根据统计,亲生父母染上酒瘾的小孩,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率也会染上酒瘾。除了遗传的因素外,还加上环境要因。在染上酒瘾的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经常处于因饮酒问题而导致家庭关系紧张的情况下,因此学会了忍耐,也会因为极度恐惧被人讨厌而假装乖巧。这个性格的人称之为小大人(Adult Children),不善自我表现,无法顺利建立人际关系。

  龙平正是这种类型的人。

  我想试图将儿子从这个恶性循环中给解救出来。至此终于涌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正面情感。在龙平养父母的鼓励下,我便去到四国想见龙平。我初次踏上的这片土地,是个宛如庭院式盆景般的小都市。

  一座树木繁茂的小山镶嵌在都市中央。山顶城池的白色灰泥墙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显目。有种都会建筑物中混入突兀异物的奇妙感觉。

  虽说是终日沉溺于酒精之中,但龙平过去几乎滴酒不沾,因此身体还没有损坏得太严重。

  “每个人都失恋过啊。”

  我只能说出这种俗套的话来安慰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儿子相处。

  据说龙平想论及婚嫁的那个女高中生劈腿,迷恋上她国中时期的恩师。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是与恩师私奔了呢?还是一时兴起从龙平面前消失?我没有问得那么仔细。这种人生中屡见不鲜的小挫折,龙平却不晓得该怎么去排解他的情绪。

  突然失去恋人的龙平,只好借由唾手可得的物品,也就是自己父亲依赖的酒精来逃避。少女做的事确实恶劣,但我没有资格责备她。她只是按下了开关而已。正如龙平的养母所指摘的那样,龙平崩溃的根基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

  即使如此,龙平还是很老实地倾听我反复说着“至少大学要读毕业”这种陈腐的话。“别学我。你父亲是个窝囊废。你可以更轻蔑我没关系。”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却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

  龙平跟我约好了不再喝酒后,我便留下他,匆匆离开四国。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感觉自己的儿子化身成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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