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茧之中

  巨大的银杏树接二连三地飘落金黄色的树叶。落叶堆积在银杏树根旁的草地和人行道上。我大幅度地挥动竹扫帚,将落叶扫到一块儿,但无论怎么扫,还是赶不上叶子掉落的速度。明明没有风,银杏却仿佛自己抖动着身躯般,持续飘下金色的落叶。

  唰唰唰!唰唰唰!竹扫帚划出半圆形,叶子又旋即落在扫帚划过的轨迹上。真是白费功夫——

  几名女学生踩踏着落叶行走,甚至还差点踩到竹扫帚,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只顾着谈天。想必她们根本没把我这个老清洁工放在眼里吧。我停止扫地,拿起挂在腰间的手帕擦汗,一边目送那几个女孩的背影。隔壁的网球场响起单调的击球声与朝气蓬勃的吆喝声。

  大学今天的课程好像结束了,校园内冒出许多学生。有人耳朵抵着手机,说话有如连珠炮似地经过;有人骑着自行车巧妙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有人坐在路旁的长椅上谈天说笑。我挥动着竹扫帚,若无其事地观察那些学生的脸。我用目光搜索,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两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手持清洁用具走出图书馆。一名肥胖臃肿;一名骨瘦如柴。

  “水口先生,差不多该收工了吧?吃个点心再走吧。”

  肥胖的女性向我攀谈。我摇头拒绝,做出微微嘟起下唇的动作离开。

  整理完毕后,我经过休息区,看见收工的惠比寿清洁公司员工,坐在椅子上聊得正起劲。和我一样来大学打扫的清洁工,几乎都是兼职人员。惠比寿清洁公司承包市内的大厦、公共设施和学校等处的清洁工作,派遣兼职人员到那些设施打扫。我的手不知不觉抚上腹部。在胃部下方的大肠一带有肿瘤,这是大肠被癌细胞侵袭的证据。

  硬性胃癌——我来这座城市前去看的医生如此诊断。

  “只能动手术了吧。而且必须尽快。”

  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医生如此说道。他说我胃的入口变窄变硬,形状像皮囊一样。硬性胃癌是一种胃癌的类型,癌细胞会沿着胃黏膜下层蔓延。症状不明显,等到产生恶心、疼痛等症状时,癌细胞大多已侵犯整个胃部,变得硬邦邦,发展到无法切除的地步。医生说明到这里,劝我动手术切除,我没办法老实地遵从他的劝告。因为当时我已经出现恶心和疼痛的症状。若非如此,没有家人关心的我怎么可能会来看医生。

  “医生,如果不动手术,我还能活多久?”

  我如此询问后,医生非常简单地回答:

  “这个嘛,大概半年——最多一年吧。”

  像是听见别人问他早上吃什么一样。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动手术吧,毕竟攸关患者本人的性命。不过,那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听完这句话后,立刻在医生面前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我朝医生深深低头道谢后,走出门诊室。医生和护理师目瞪口呆地目送我离去。搞不好以为我是要放弃这间中等规模的医院,转到更大间的医院治疗吧。想必其中也不乏有这样的患者。

  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医生。肿瘤日渐变大变硬,现在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能轻易摸得出来。不只胃部,肿瘤甚至扩散到大肠,这就表示转移到了腹膜。现在还能勉强继续工作,但不久后就没办法了吧。

  我已经接受自己将要死去的事实。但我害怕迎接死亡的过程。因为我没保国民健康保险,所以我忧虑即使身体剧烈疼痛,也没办法拿到止痛药。也担心因为自己独居的关系,会不会给陌生人添麻烦。

  我想起住在隔壁的中年妇女。她与清洁公司的女性兼职人员一样,身体堆积了过多的脂肪,感觉反应很迟钝,难以说是机灵。她戴着助听器,耳朵也不好。看来等我卧病在家后,也无法指望她三不五时地来照看我。

  不过,我最害怕的是社福局之类的机构多管闲事,调查垂死(或已死)的我的身分。一想到这里,唾液又涌上来,让我轻轻打了个嗝。尽管我已服满刑期,但我依然是个杀人犯。弑子的杀人犯——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来到四国的这座城市。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也不曾住过这里,只是儿子就读的大学位于此地罢了。而儿子的前妻和我孙女目前也在这座城市里平静地生活。

  虽说自知死期将近,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采取这种行动。我竟然是个会去见唯一骨肉的重情之人——

  我反而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过去冷血无情,才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然而,那天离开医院回到家时,脑海里却浮现出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央的城山。我并非是想见孙女,而是希望能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在同一个城市死去。这座城市存在着某种东西,驱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儿子龙平在这里的大学就读时,我赋闲在家。别说抚养儿子了,我的身体千疮百孔,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龙平依靠奖学金和打工,才勉强筹措出学费和生活费。

  我家代代住在静冈县的烧津,当渔夫维生。我也从十七岁起就跟着人家去远洋跑船。一年有八个月的时间坐船航行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甚至是地中海追逐鲔鱼,有时还会遇到生命危险。为了忘记严苛的劳动和长期离开家人的压力,酒是不可欠缺的必需品。无论在海上还是陆地,我都尽情豪饮。每个渔夫都半斤八两,早就染上了酒瘾。

  只是我的酒品非常差。喝超过一定的量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发酒疯。因为喝酒引发问题,我被警察抓过几次,结果当然是被撵下了船。那时我三十八岁,独生子龙平还在读小学。

  我过去一喝醉,偶尔会对妻儿动粗,但自从不跑船后,施暴行为就变成了家常便饭。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还殴打劝阻我的妻子。号啕大哭的龙平令人厌烦,所以我也会大声斥责他。龙平天生纤细又脆弱,一点都不像渔师的小孩。这一点又令我更看不顺眼了。

  一喝醉就大吵大闹,再喝醉又动手施暴。日子活像地狱一样。妻子不久后便厌倦了我,抛下龙平、一个人离家出走。对当时的我而言,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就只是个累赘。妻子离开没多久,我便因为大量吐血倒地不起,那时龙平跑去通知隔壁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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