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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介一边临摹须永所画的静物画与人物画,一边建立起自己的画法。在须永的介绍下,他也开始逐渐受到瞩目。即使如此,他还是在美大毕业八年后,才入选有名的美术展。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他是新人画家,而我是画商委托来复原画作的修复师,因而在同一间画廊进出。
“妈拜托你的画修补得怎么样了?有在动工吗?”
庆介突然提起那幅画。我只回答:“有。”庆介对老家的旧画似乎没什么兴趣,没有再问下去。他终于动筷用餐。须永画家死后,遗族开始出售他的画。把大师的画作全部买下的,就是这次庆介经由别人介绍所结识的画商阿倍。我心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好机缘。
麻耶打了一个大呵欠,已经到了就寝时间了。我急忙开始准备帮她洗澡。麻耶睡眠惺忪地任凭我脱下衣服。胖嘟嘟的身体真是可爱,我在更衣室紧抱住她。我绝对不会像我母亲一样,抛弃孩子——
在阿倍的斡旋之下,敲定要在百货公司举行展销会,庆介因此干劲十足。加上三月的展览,为了准备这些事,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比起在工作室创作,他外出的次数更多。据他所说,阿倍似乎十分精明能干。买卖画作的数量,远比他先前来往的画商所买卖的数量还要多。阿倍带着庆介到处跑,拓展了他的交际圈。
原本就不怎么善于社交的我,没有多加理会丈夫,只是待在家埋头作业。一发现重涂的笔触,就剥除颜料。作业的区域慢慢往下方移动,涂改过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换句话说,从远景移动到近景,掩盖的部分也越来越大。
看来君枝的祖父似乎涂改掉原本所画的好几个人物。模特儿女性右侧的池畔,慢慢出现人物的双脚、腹部、胸部,似乎是一名年轻男子,他坐在栅栏上,尖尖的下巴长着稀疏的胡子。上唇扬起,露出浅笑。进行到这里,我紧握被溶剂浸湿的脱脂绵。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当上半脸从颜料底下显现出来时,我轻声叫了出来。那是我在绘画修复工房开始学艺时所交往的男友。藤原恭平,画上的男人就是他。我扔下工具,往后一路退到房间角落,捂着嘴巴,凝视着一百号尺寸画作的右侧。不管重看几次都没错,恭平也总是这么笑着。
“反正我们就是当不成画家啦——”我甚至想起那男人的口头禅。我们的师父说:“画家是艺术家,我们是技师,或是专业职人。要对这一点引以为傲。”恭平偷偷在背后对这句话尖酸刻薄地反驳。画家是发挥想像力来创作,修复师的工作则是复原。所以,读取绘画创作者的意图,遵从画家本身的运笔方式才重要。绝不能任意修改、或是在其中发挥自己的创作力。他直到最后都听不进去师父的这段忠告。
和我交往时也渣透了。他的父亲是美大的教授,自己也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因此经常怀抱着不满、屈辱与焦躁。他将那些怨愤发泄到我身上。我有一段时期和他住在一起,总是受到他拳打脚踢的暴力相待。
我曾被他打断牙齿、剃光头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会被他杀死。但年轻的我受到年长的他掌控、支配心灵。可能我自己在精神层面也很依赖他吧,所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跟他分手。被他以作为修复用黏着剂的热蜡淋在身上时所造成的烫伤疤痕,至今仍留在我的背上。
与他交往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再度苏醒,令我的牙齿不停打颤。恭平最后也没有当上修复师,离开了工房。然而即使与他彻底分手,那段记忆依然化为阴影折磨着我,害我去看心理治疗科看了好几年。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都无法靠近那幅画,甚至不敢踏进自己的工作室。庆介并未察觉我的异常,这也跟他的工作一帆风顺有关。阿倍抢在展销会开始前就出了好价钱,买下他的几幅作品。
我没有向丈夫诉说秀卫的画里所出现的诡异情况。我自己也对这个现象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些让我人生陷入泥沼的过往,会出现在画里呢?我恨不得把那些记忆从我脑海里删除。
假如没有和庆介结婚,我就不会出入那栋洋房;假如我不是修复师,婆婆也不会把那幅画托付给我。难道这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运转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绘画是映照出赏画之人内心的镜子。
君枝说过的话不停地萦绕在耳边,将我逼入绝境。
不过,多亏了麻耶,我才有勇气再次面对那幅画。经过两个星期与麻耶形影不离的时间后,我恢复了自信。已为人母的我,不再是过去的我。不是年轻时期那个任由恭平宰割、缩起身子不敢反抗的那个软弱的我——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被覆盖的地方只剩一处就复原完毕了。我不希望只是一味地感到害怕,就这么让整件事告终。那个地方位于身穿淡紫色连身裙女性左侧的荆棘丛里。由于是最近的场所,如果隐藏在底下的还是人物,势必会看见又大又清楚的表情。
半只脚没入荆棘丛的,是个体格健壮、刚迈入老年的男人。他将一只手放在果树的树干上,表情清晰可见。银发、红润的脸庞、圆滚滚的眼睛、向两旁扩展的鼻翼。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面朝向这里的男子,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画的右侧依然存在着恭平,还有走下小路的小杉和肩上停着鹦鹉、疑似结衣子的少女。不过,最近景画的却是一个陌生男子,着实让我的心情平静许多。至少让我认为这并非是什么充满恶意的机缘巧合。
我尽量态度淡漠地进行作业。尽早结束工作,然后把画寄回君枝家吧。再来,即使必须去那栋洋房,也绝不踏进读书室一步。仿效孩提时期害怕这幅画的庆介。
阿倍所收购的庆介画作,似乎卖给了个人收藏家。我们久违地上街用餐。盛装打扮的麻耶也欢快不已。八点离开餐厅,我把麻耶抱到车上,庆介说他和阿倍有约,我们便就此分别。
晚上十点半过后,他打手机联络我。情况明显有异。
“抱歉。”庆介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然后开始啜泣。是喝醉了吗?我试着冷静,心脏却不如所愿地在胸腔狂跳不已。我的本能立刻嗅出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
“庆介?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