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兰卡的中型鹦鹉,身体的颜色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鲜艳绿色。结衣子说这只鹦鹉是她在百货公司的宠物区发现、死皮赖脸地央求父母买给她的。当时也听她提过价钱,但多少钱已经忘了,只记得贵得吓人。
结衣子把它取名为“莉莉”,放进漂亮的鸟笼里饲养。班上的同学都去结衣子家看莉莉看了好几次。莉莉能记住简单的词汇再说出来,害我也好想要养鹦鹉喔。同时,我也十分明白那不是我家的家计能够买得起的东西。
结衣子偶尔会心血来潮,连同鸟笼把莉莉借给朋友赏玩几个小时。起初是借给跟她一样都在学钢琴的孩子,接着也借给了自己喜欢的男生。我自认为跟结衣子交情算是不错,因此满心期盼她会把莉莉借给我。我梦想着自己提着装有莉莉的鸟笼走路,教莉莉说话。然而,无论我等了多久,始终都没有轮到我。
“我才不要借给小环呢。”在我央求结衣子把莉莉借我后,她便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你家那么吵又脏兮兮的,这样莉莉太可怜了。”
围成一圈的女同学们嘻嘻嗤笑。“而且还很臭。”补上这一句的是个男生。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怀抱憎恨的感情。此外,还有嫉妒。
结果我怎么做呢?我偷了莉莉。我至今仍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那种事。我看见结衣子家面向庭院的窗户敞开,便爬进了窗户带走莉莉。我提着鸟笼拔腿狂奔,但是对之后该如何是好完全没有头绪。我沿着河川奔驰过河滩,然后登上映入眼帘的小山,那是座竖立着铁塔的小山。我爬到了山顶,才终于停下脚步。并非有路可去,而是走投无路。
太阳开始西沉。片片雪花纷飞。我将鸟笼打开,放走了莉莉。我并非企图湮灭证据,因为我提着空鸟笼,脚步沉重地走回家了。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我没有受到父母责骂的印象,但也有可能只是我忘了。我想父亲应该有去结衣子家道歉。
学校的事我也记不得了。我完全欠缺后来是如何面对结衣子和朋友们这部分的记忆。只是,班上有人发现莉莉死在雪中一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南国的鸟儿冻死在雪中。我明明没有目睹,脑海里却反复出现绿色鹦鹉死状凄惨地躺在白雪中的画面。
不到一年,我便转学了。因为我家工厂倒闭了。都是我闯祸的关系,害得结衣子父亲经营的工厂不再转包工作给我们。但家里的人却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重新打起精神,着手剥除其他重涂的部分。由于出现女孩和鹦鹉的图画,害我封印的记忆因而苏醒。讨厌的回忆,明明最近几乎没有回想起这件事。安静的工作室中,只响起小刀刮除旧颜料的声音。
麻耶正在睡午觉;庆介也外出不在家。他说有间新画廊愿意展出他的作品,便拿了两、三幅完成的画作过去。他还兼任补习班讲师的工作,指导那些想考美术大学的学生,傍晚似乎也会去那里授课。
庆介是日本洋画界巨擘须永喜三郎画家所收的关门弟子。虽然去年大师与世长辞了,但影响力还是遍及各地,庆介的名声似乎也跟着水涨船高。照这样下去,若是他的画能卖个还过得去的价钱,生活也能稳定下来吧——
我甩掉脑中的杂念,集中于眼前的作业。现在要处理盖在山腰的小屋旁边区块。画着女孩和鹦鹉的是最远景的地方,这次则是稍微往前一点的部分。这里感觉也画了人物的样子。被溶剂溶化的土黄色底下露出男人的面孔时,我确认了这一点。他做出正要离开小屋、踏上小路的姿势,面向正面。
我突然停手。这是个中年的微胖男子。头发中分,梳理整齐。鼻子左侧有一颗隆起的黑痣。小刀从我手上滑落,在地板上发出撞击声。我用双手抱住开始颤抖的身体,却依然止不住颤抖。
我认识这个男人。
他是父亲的朋友,姓氏是小杉。自家的工厂倒闭后,父亲开始在其他工厂旗下讨生活。因为倒闭的关系,债台高筑,这让我家的经济状态比以前更加拮据。小杉是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我们一家人搬到狭小的公寓后,他便经常进出我家。我不知道他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母亲起初很讨厌他,认为这个男人很可疑。但奇妙的是,资金周转顺利了许多。当父亲来不及筹钱还债时,似乎都会向他调头寸。金额应该不大,但父亲却低三下四地感激不尽。祖父住院时,似乎也受到小杉的关照,母亲也渐渐信赖起小杉。
然后——某一天,母亲和小杉一起人间蒸发了。在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和小杉。
“妈妈!”麻耶在寝室醒来,哭喊妈妈。我一个箭步冲出工作室,奔向麻耶身边。穿着被颜料弄脏的运动服,直接抱紧麻耶。一副睡迷糊的她,抽抽噎噎地哭泣。
做恶梦的——究竟是这孩子,还是我——?
庆介心情十分愉悦。他说新接洽的画商对他的画给予很高的评价。
“听说把须永老师的画全部买走的,就是那间画廊。”
他热血沸腾地谈论一名姓阿倍的画商。我准备的晚餐,在他面前逐渐冷却。我少话地随声附和。
这时我脑袋里所想的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就算碰巧在保管的画中发现与我的过去有关的要素,那又怎么样?第二个出现的男人的确与小杉十分相像。但那肯定只是偶然罢了。毕竟之前先从鹦鹉和女孩的图画中回想起我和结衣子的过往,所以才会变得神经过敏吧。冷静思考过后,总觉得这未免也太愚蠢了,竟然因为这种事怕得发抖。再说了,蒲生秀卫画那幅画的时候,是战前的年代。那时连君枝都尚未出生,怎么可能预测得了未来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偷偷笑了笑,庆介因此停顿了一下,对我投射视线,像是在问我“笑什么?”。我摇了摇头回答:“没什么。”
“不知道老师对于自己的画现在被买卖会怎么想?”庆介又开始继续说道。须永画家晚年时几乎没有出售自己的画作。所以工作室里存放着一堆他的作品。庆介在读美大时心醉于须永的画,硬是找上门、求人家收他为徒。个性难伺候的须永,不知为何十分欣赏庆介,便答应收他入门。庆介一心一意地临摹师父的画作,专注到须永把家中的一个房间分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