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两人的初恋

结果令当时的父母震惊不已。五年存活率大约七成,十年存活率约四成,若是儿童的话则更严重──我是后来才得知这些资讯的。

  如今,有点置身事外地觉得对年仅十岁的少年而言,要背负这样的命运实在太过残酷。毕竟,我当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父母又对那样的我非常温柔,只觉得「虽然自己好像得了什么病,但可以不用去学校,爸爸妈妈又很温柔,lucky!」

  之后,我转入大医院的病房过起住院生活,接受各式各样的治疗。尽管辛苦,但因为父母给予了我过去想像不到的温柔,加上学校朋友们的探访,总算也都克服过去了。

  最后,当我一成不变地待在病床上,而且准备升上国中时,收到了奇迹般的通知──我在病症初期找到了器官捐赠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母亲身为一个还算有地位的政治家,其力量或是相关门路的影响所致。总而言之,捐赠者的血型、体型与我相符,经过了多项检查,医生判定我是个正常的受赠者后,我就在十三岁的梅雨季,接受了连主人都不知道是谁的心脏移植手术。

  经历大约半天的术程,我在晨光里缓缓地从全身麻醉中苏醒。我心怀敬畏,清楚感受到冲击整个胸口的闷痛以及确实存在其中跳动的器官。那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曾经属于某个已经死去的人,借由一种不自然、人工的方式植入我的身体,用类似夺取别人生命骨干的形式让我现在这样活了下来。我对这个事实有着近乎感动的畏惧。

  大概是麻醉的关系,我移动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右手,隔着病人服触摸胸前的伤口。伤口发出宛如电流窜动的疼痛,我皱起脸。想到那道缝补的痕迹之下就是关在我体内、因某人的失去与善良所带来的器官,眼泪流了下来。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在晴空下的草原来回奔驰,我真的好久没有像这样尽情活动身体了,爸爸妈妈面带笑容,远远地看着我。心口因为不可思议的怀念、疼惜和难过而痛苦着。梦醒后,我又哭了。

  我经过充分的术后观察与复健后,终于出院了。从喉咙一路延伸到腹部的手术疤痕似乎也可以再美化,但我没有选择这么做。我觉得这道伤痕可以随时告诉我,自己是装了一颗接收而来的心脏而活着的事实。

  帮忙妈妈工作的阿姨来接我出院,开车送我回家。车里,那位阿姨用不同以往的严肃声音告诉我,我的父母离婚了,扶养权由母亲取得,还有两人大概从我住院后就一直不断争执的事。

  我从来不晓得这些事,因为父母在病房里展现的都是非常温柔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尽管如此,大人却会在小孩不知道的地方争执、决裂,然后完全不会让小孩看见,这件事令我大受冲击。我希望他们不要擅自作主,希望他们能跟我说。也觉得这一切──不管是他们分开还是没有跟我说便决定离婚这件事──果然,大概,都是我害的吧。

  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切体会,自己是个多无力的小孩,以及一路上都是在周围大人和社会保护下天真生活的事实。初夏的阳光和我的心情相反,灿烂得不像话。车子奔驰在冷冰冰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车子后座,右手捂着左胸感受那份跳动,一直低着头。

  那天起,我就改姓母姓「八月朔日」。在少了一名家族成员的家里见到的母亲,感觉比我住院前更加冷静理性了。关于我的遭遇,也有几家媒体来谈采访,但似乎全都遭到她的拒绝。

  之后,我偶尔还是会梦见自己变成一个陌生女孩。每次做梦,女孩便一点一点地长大,梦醒时,我总是在哭泣。起初,我认为这只是某种神奇的梦,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那或许是如今在我左胸口温柔跳动的、某人心脏的记忆。

  一般来说,器官受赠者不会得知捐赠者的资讯。我用房里的电脑查了一下,在过去登录器官移植需求的网站上看到一个「讨论区」的页签。点进去后,里面刊载了一些移植经验者或是捐赠者家属的笔记或信件,我一篇一篇阅读。

  里面的文字全是受赠者深沉的感谢与活下来的喜悦,以及捐赠者家属在悲痛心情中的决心、对继承重要家人器官的受赠者温暖慈祥的话语。我感同身受读着那些内容,泪流满面。待心情平复后,我准备好纸笔,决定也要写封信,结果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的手有权力写下网站上那样温暖闪亮的话语吗?不,体面的感谢话要多少我都能写,但那是我的真心话吗?捐赠者家属在悲痛的心情下将重要的人的一部分取下来送给我。如今的我,拥有能够抬头挺胸面对他们的生命价值与喜悦吗?想到这里,手中的笔便滑落在冰冷的地面。

  父亲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母亲几乎不在家,偶尔见面也是说不上来的冷淡,对待我也是小心翼翼。用餐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吃着帮佣做的菜。然而,梦中成为那个女孩的时间,是非常幸福满足的。「女孩的我」自由自在,即使偶尔有烦恼,每天依旧非常开心。

  在学校念书、和朋友玩耍,和家人共享温暖的饭菜,仅是因为「明天会再度到来」便会感到喜悦。每当我早晨醒来,胸口就会一阵绞痛,静静地发出呻吟。我想去那里。光是今天又要在不是那里的这个地方度过便痛苦不已。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活下去。

  我利用国中的课余时间在网路和图书馆搜寻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资料,知道了即使性别不同,器官移植也不会有问题。受赠者在器官移植后兴趣或个性改变、在梦中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捐赠者资讯、存有情感的心脏、记忆转移──全都是些没有科学证明又可疑的故事。然而,无论他人的案例也好,科学根据、合理性也罢,和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可思议地肯定──

  我梦中所见的光景,就是现在转移到我身上、让我活下来的那颗心脏原主人的记忆。是因为某种理由年纪轻轻过世,那个美丽少女的灿烂回忆。

  那些梦和女孩的存在,成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

  是我绝对不会实现,也无法触碰,过于透明,也过于残忍的初恋。

  ✽ ✽ ✽

  我闭上眼,在走廊和教室的喧嚣中浮现了女孩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我珍惜地捧起那道声音,轻轻抱进怀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个手术的影响不能运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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