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让我错以为时间变慢了。见她浅浅鞠躬,台下的稀疏掌声中透出困惑。
老师转身走向钢琴凳,她母亲没有上前帮忙,只是注视着。等她坐下,便推起空轮椅消失在舞台侧面。
被人抛弃,独自留下,只能直面钢琴——
产生这种感受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由于是无袖的礼服,老师纤瘦的胳膊就更加显眼。我开始担心她能不能承受琴键的重量。
凛子已经把那首《钟》弹得超越完美,接下来老师又要怎样弹给大家听呢?她看起来没有任何武器,要怎么才能战斗?
老师抬起双手。
跨域八度的钟声再次被敲响,与仍留在耳边的声音相同,但比凛子强了几分,琴声决然。
接下来便是回旋主题——
“……诶?”
朱音忍不住嘀咕出声音。
我也立刻注意到异常。
钟声——正在消失。
旋律遥远的上空中,本该有钟的固定音型不断鸣响,现在却完全听不到,能清晰听到的是从干燥泥土上飞奔而过的脚步。
“这……”
诗月也在昏暗中呢喃。
“是——不同的曲子吗?”
我屏住呼吸,再次打开曲目表定睛一看。
6. 冴岛 凛子
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S.141-3《钟》 F.李斯特
7. 华园 美沙绪
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S.140-3《钟》 F.李斯特
“是初版那首……”
我实在太过吃惊,呻吟声拖得老长。
身边能感觉到朱音和诗月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
但这里是钢琴比赛的现场。华园老师做出的选择有多么莽撞,听众中应该有不少人能够理解。
旧日年少的弗朗茨·李斯特被高手尼古洛·帕格尼尼恶魔般的小提琴声所俘获,在二十几岁时发表了改编自帕格尼尼曲目的超高难度钢琴练习曲集。可是曲子的完成度并不令人满意。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李斯特经验不足,但更重要的是帕格尼尼生性多疑,极度害怕抄袭,几乎没有让自己写的曲子出版。就是说弗朗茨青年仅靠听过演奏会的记忆进行钢琴编曲,完成了练习曲集。
帕格尼尼死去后又过了许多年月,他的小提琴独奏曲和协奏曲才得以出版。读过乐谱后,壮年期的李斯特再次深受触动,对年轻时写的练习曲集进行全面修订后再次出版。
旧日年轻时的初版是《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后来的修订版被称为《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这两首曲子的叫法很容易混淆,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成问题。
因为没人弹初版。
与修订版相比,初版在技巧上太难,而演奏效果又没那么好,是在不毛之地正中央深深挖出的干涸水井。有谁会到访这种地方?若真有挑战者,也只可能是下决心走遍所有足迹的虔诚香客,不然就是被骄傲与虚荣心驱使的愚者,或者——
是只能战斗的人们。
轻快的回旋曲轮转交替,最终倒向降A大调,变为用力踏稳地面的行军队列。送葬的钟声已经无影无踪。
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上,回响着高昂的凯歌。
可是,为什么呢?
琴声明明无比朗然雄壮,可与凛子在森林中连续奏响的丧钟相比,华园老师的演奏中死亡气息却浓郁得多。
我说服自己:问题不在于老师,在于曲子本身。这是份失败的作品。如今经老师之手鲜艳地点描,我已经清楚明白。青年弗朗茨过分崇拜帕格尼尼,想要用五分钟装下他的一切,装下他是恶魔,是诗人,是赌徒,是守财奴,是多情的男人,也是愁苦病人的全部生涯。
然后弗朗茨失败了。
所以十三年后,他回来了。
修订——才不是这么理性的行为。他从帕格尼尼的记忆中只挖出钟声,其余的埋进土里。
他是为了失去而回来。
否则,就没法再次迈步前进。
钟的回旋主题碎片经华园老师的手聚起。美丽地恸哭的金属块被直接扔进火中,熔铸成剑与炮弹。手持最后的武器,再次迈步的她被蝶群包围。向空中卷起漩涡的羽翼带着万花筒般的百万种色彩,遥远过去的某时曾听过的熟悉旋律被编织在那片光景当中。我能明白,每当左手的八度迈上一个台阶,生命的气息便从老师的身体中一点点被剥下,气化。
琴声在绝顶处崩碎四散,下行琶音化作壮观的瀑布垂落而下。在最后,老师细瘦的双臂再次扬起,敲响突强(sforzando)的高亢和弦。
掌声仿佛机关枪齐射。将现场的空气、还有我们的耳朵和意识撕扯得四分五裂。甚至有些观众站起来鼓掌。直到发觉手掌微微发烫的疼痛,我才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鼓掌。
舞台上的华园老师——
她瘫在椅子上,靠着靠背,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我担心地凝神看去,远远地勉强分辨出胸口在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