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6 镜中国度的地图

暗的底部蠕动着呈现在眼前。忧伤的小快板allegretto lamentoso以抬着棺材的步伐前进。随着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阴郁地奏响漫长又简单的旋律,第二、第三、第四和高音部依次被层层涂抹。巴松管、双簧管,木管群蕴含着哀伤,缭绕悠长。

  我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克制自己等待第六变奏。

  看到铜管反射的光芒在视野一端扬起,我高高举起指挥棒。

  小号空虚透明的回响打破寂静。

  凉飕飕的感觉涌到身边。正在演奏的乐团成员们都睁大了眼睛。观众们肯定也听到了。

  钟声。

  1917年俄国革命中遭到袭击而毁坏的大教堂,从钟楼被拖到泥土上的钟发出了最后的呼喊。明白自己将被铸成炮身、头盔和锅具的命运,它发出了悲叹。

  这正是我想要的声音。

  练习时未曾实现的死者之声。

  舞台真的是种生物。以充满生命喜悦的赞歌为垫脚石,背叛几百人的掌声与喝彩,才终于奏响这阵丧钟。

  还不算完吗?小提琴的琴弓起伏着问道。还没完,还要更深、更冰冷——我用指挥棒的尖端作答。第十二变奏,随着狂躁的舞曲踏出彻夜不休的舞步,管乐器一个接一个被鼓动着加入其中,沐浴灯光,又再次被抛进黑暗,加入圆舞的行列。好怕啊,要坏掉了——长笛的曲调颤抖着求救。坏了也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是乐器的部件,如果坏了,只要由我重新捡起再次拼装。

  指挥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这件乐器中的王者,就算放着不管也能独自不断吐出完美、均整却又无聊的演奏,而我要将其敲打得四分五裂,将内部激烈搏动的东西拽出来,展现出只有当它活在舞台上的瞬间才能创造的东西。被虚无与死亡分隔的那个瞬间,是生命燃烧得最为灿烂的一刻。

  连我自己都不曾知道。

  文艺复兴变奏曲——是这样的曲子。

  过去,与作曲者的对话仿佛在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中迷路,没能找到答案。而现在那份答案就在眼前。

  从未想象过的声音由自身内部接连涌现。没错,是来自我的内部。我和乐团完全融合在一起。手指上一丝轻微的动作便能让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内声部出声应和,每次眨眼,便会有双簧管与长笛以轮唱作答。

  可怜的尸骸从灰里苏生,跳着几乎将四肢扯断的舞蹈,前往第二次更加华丽的死亡。现在我总算明白,它是这样一首曲子。来吧,我来杀死你们。第二十四变奏,舞步已经跟不上舞曲白热化的节奏,向崩坏的瞬间冲去。备受摧残的骨头关节处喷出火焰,小号的上升音型则沿着火焰向上攀爬。

  指挥棒被我猛地敲向虚空,几乎要被折断。

  第二十五变奏。

  唐突降临的寂静中,烟云在映着晚霞的天空扩散开去。

  无限简化的主题在眼前延展,最后的赋格从中逐渐出现。终于来到了这里。第二十六变奏。手指一瞬间不听使唤,我惊险地抓住差点掉下去的指挥棒。

  低音提琴强劲有力的低吟将我托住。

  这时,我看到了。

  尽管心里明白,那一定是幻觉。

  但我的确看到了。

  在小此木先生旁边,她依靠着比自己还高的乐器,手指按上粗弦,用安抚幼子般的动作来回拉动琴弓。

  同时,也支撑着我。

  把幻影留在原地,我将视线移向第二小提琴。对题,答题,改变声部,改变曲调,主题呈几何学变换,化作透明的结晶体后碎裂成成千上万的碎片,那些碎片又分别分解成十万、百万,令人目眩地组成分形——

  终于,六重赋格注入整体的合奏,迎来昂扬的终结。

  我用浑身的力气挥下指挥棒,张开双臂,用全身承受曲末的和弦。

  全身的细胞都仿佛沉浸在乐音当中。

  究竟是如何给曲子画上句号的,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回过神时周围已被暴雨般的掌声淹没。

  肘部和膝盖都无力地颤抖着,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的东西淌到下巴,沾湿礼服的领子。

  我慢慢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乐团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红潮,双目有神地看着这边。

  低音提琴——只有小此木先生一人。

  我知道,那是幻影。由于极度的紧张和兴奋,看到了本不存在的东西。但我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得到了支撑。

  我做到了,用出了全力。现在浑身上下一丝余力也没有,一旦低头就要瘫坐在指挥台上,甚至没法转动脖子。但掌声不肯停歇,不断拍打后背。

  要回应他们,好好行礼道谢才行。

  腿动不了。

  “……怎么了,指挥大师?”

  吹长笛的大叔忍笑挖苦道。

  “连转身的精神都没了?用不用我牵起你的小手?”

  我好不容易才朝他露出苦笑。

  “……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我还是差点从指挥台上摔下来,被第一小提琴田端女士扶住。尽管当众出丑,却得到了更响亮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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