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看了上面写的曲目,伽耶歪头纳闷。
“虽然是没听过的曲子……不是按编号顺序演啊。”
“哦哦,嗯,要说原因——”
这时,又一阵鼓掌声响起。
这次掌声没什么问题。调音结束,指挥者小森老师走到舞台上。小巧纤细的身材配上西装衣裤,完全没脱离大学生的风貌。如果是普通的音乐会,说不定就算她从侧面走上舞台也不会有人认出是指挥者,更不会响起掌声。唯独这个时候观众们都不了解古典乐反而起了正面作用。
小森老师走到指挥台旁边,和首席小提琴手田端女士握手,向观众席行过一礼。我鼓起掌来,伽耶跟着鼓掌。
“大家晚上好!”
一开口就是熟悉的小森老师,这让我放下心来。话说演奏前指挥者会突然讲话吗?
“欢迎大家来到‘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很高兴能看到很多年轻的观众!大家平时可能很少听古典乐,所以先简单介绍一下今天要演的曲子。”
接着老师清清嗓子,再次开口时压低了音调。
“那个吧,虽然有点唐突,但大家常去看流行乐或者摇滚乐的演出吗?一般来说他们不会事先公开要演的曲目吧?不如说事先公开的话就让人扫兴了。但古典音乐会会在传单上写清楚曲目。为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
的确不可思议。我们PNO那次演钢琴协奏曲时也是事先公开了上演的曲名,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演奏前开始长谈的小森老师。她打算干什么,大家不觉得困惑吗?不,对不了解古典乐的人来说,这样轻松地开场说不定更合适?
“所以这次配合对非古典的音乐会更熟悉的各位观众,我们也没有提前告知曲目!”
咦咦咦咦咦咦。我好不容易才把内心吃惊的声音挡在嘴边,没有出声。
紧接着小森老师丧气地道歉。
“对不起,骗人的。其实一个月之前还没决定要演什么……”
观众发出爆笑。效果很好。
“要说没有决定的原因呢,大家请看。”老师伸手示意等在她背后的乐团。“人数,很少吧?没什么能演的曲子!但请大家放心,我们找到了。大巴赫的管弦乐组曲,第三号、第二号、第四号。可能有人会奇怪,为什么不按编号来演?”
值得庆幸的是,老师会替我给伽耶解释。
“第三号和第四号都是D大调,曲调非常像!连续演下来大家可能觉得‘诶?这首刚才演过了吧?’不如说我们演奏的人会晕头转向。”
笑声再次响起。好像有种《无标题音乐会》的感觉。
[译注:1964年8月在日本开始播出的古典系音乐节目。]
“所以曲目的安排是把平和的第二号B小调放在中间,换一下心情。D大调和B小调,都有两个升音,同样的调一直持续。这样很轻松,不用换乐器,定音鼓也不用重新调音。啊,这是我们这边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是开始担心了,这时乐团最后方飞来一声咳嗽。是小此木先生。他旁边的诗月正忍住不笑。
“啊抱歉,弄得像上音乐课一样!我本职是老师,一不小心说多了。说起来观众里能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呀?老师我会加油的!”
第三阵笑声响起后,小森老师走上指挥台。
她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的瞬间,我便感觉到音乐厅的气氛彻底变了,浓密得甚至能烫伤喉咙。小森老师挥舞指挥棒,用尖端将其上层因灼热变得通透的澄清处舀起。
全体合奏迸裂开来。由定音鼓滚奏引导的小号光辉夺目,在其号令下,双簧管和弦乐步伐悠然的旋律充满整个空间。每当我听到序曲中这段开头时,心中总会浮现出一群丽人提起长裙裙角,伴随着掌声与喝彩踏入舞会场地。她们脸上洋溢着柔美的笑容,心中暗藏能量,每走一步都渗出将引发狂热的预兆。
壮丽的入场曲很快安静下来,结束音忽然中断后,轻快的节拍袅袅升起。起初是加洛普舞曲不住地涌起泡泡。随着第二声部加入,构成赋格后进一步加速。接着大贝斯加入第三声部,定音鼓和小号兴奋地点火。弦乐与双簧管激烈地互相纠缠,轇轕,恋恋不舍地分离,又再次靠近,踏出舞步。狂热与理性在精致的音乐理论上完美并存,简直像无限延展的分形图。
庄重(Grave)与快活(Vivace),随心所欲地让听众的心情在两种相去甚远的节奏间摇摆不定,这种形式在十七世纪的法国诞生,通过意大利传到德国,十八世纪时爆发般流行起来。作曲家们纷纷互不相让地效仿这一构图写下曲子,安排在作品开头,将听众们拽入自己的音乐当中。
到二十一世纪的如今,应该没有变化。
以数学概念匀称地罗列带有高度和色彩的音符,便能从中感受到美,或是情绪,甚至是神的声音——人类内心不可思议的构造,无论经过多少时间,应该都不会变化。
所以,我们也会无数次因几百年前的音乐而震撼。
指挥棒尖端划断序曲最终一道和弦的瞬间,掌声在几名观众手上响起,接着在观众席间传播开去。
如果是普通的古典音乐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上演复数乐章的曲子时,在最后一个乐章结束前保持安静才符合礼节,在观众们都不懂古典乐的情人节才会响起的掌声——但那又如何?和如今心中冲撞得胸口疼痛的热量与悸动相比,礼节就像梦话一样无足轻重。
小森老师转头看了一眼观众席,露出苦笑,手掌向下张开两臂,柔和地平息掌声。唯独接下来的乐章,决不能在喧闹还未散尽时开始。
她等待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