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一曲结束,几百名学生跳着挥舞手臂,欢呼到嗓音嘶哑。但我眼里只看得到狂热的海洋对岸——昏暗中有个人影,仿佛朦胧点亮的漆黑火柱。额头淌下的汗珠掉进眼睛里,火焰变得模糊。
——让音乐传进几百万人的内心,这种事没有任何人能做到。
那时响子小姐的话,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清晰地浮现。
——只要给一个人听就够了。
仅仅为了一个人歌唱。
应该打倒的是响子小姐——所以应该忘记其他的一切,只为响子小姐一个人而唱吗?
不——
“……那个,接下来是新歌。”
朱音将带着汗意的声音吐向话筒。观众们仿佛熔岩的海洋般沸腾了。
“至今包括歌词在内都是小真琴来写,不过这次我第一次写了歌词,希望大家能喜欢。”
欢呼的大浪飞溅起水花涌来,在舞台边缘撞得粉碎。朱音在话筒架前一个转身,与诗月面对面摇摆着肩膀与脑袋,两人一同倒计时。拨片敲打琴弦,令人目眩的扫弦连复段(riff)开始奔跑,仿佛将时间与空间都细细切碎。诗月的底鼓声几次在反拍处响起,让焦躁感更加强烈。
朱音的视线转向凛子。几乎只剩下起音(attack)般扭曲而又锐利的钢琴声将节拍进一步细分。
然后,是我。
在朱音注视下,我硬是被带进状态,猛地弹起右手,开始接连向乐队的发动机中注入燃料。
朱音再次翩然转身。
古风礼服的长裙像黎明时的花朵般蓬松地展开,又再次垂下,裹住双腿。
明明是不知听过多少次的歌,此时朱音的声音却将我的世界彻底重新粉刷。
每句歌词都像是甘甜的雪花,扎进皮肤,却只留下些许静谧的疼痛后消失不见,让我回想起其内侧存在的切实热量。
歌词每过一巡,黑暗都染上颜色。
我自己没能编织出的词句硬质而又鲜活,纷纷变成飞虫、变成火花、变成星星,纷纷飞散。
这——果然是我的歌。
我的乐队。我选择的场所。由我组建、命名的乐团。
在被充满能量又华丽的少女们环绕的虚饰城堡中,即便内侧只有让声音回响的空洞,那片无可替代的空无所有也属于我自己,只能承认,并接受现实。这不是为了放弃,而是为了从这里出发。过去,我曾独自待在阴暗的屋子里,只在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下不停做着或许不会有人听的曲子。如今也一样。即便点击量增加了几百几千倍,我仍然是我一个人,只能把这双手、这阵歌声传达给唯一的一个人。
如果这样——
眼看就要到副歌,鼓声忽然断绝,缭绕的管风琴声形成的薄膜也消失,只剩吉他和贝斯的回响裸露在外,释放到漆黑的虚空。
朱音朝我转身,露出微笑。
我向她看去,视线中蕴含着许多难以言表的心念。
现在,就只为了你歌唱吧——只为了给这首歌赋予词句的你。
我走向话筒架——不是自己的那只,而是朱音的那只。她脸上有些惊讶,但退后半步迎接我的到来。
叮叮镲的声音开始炸裂。在化作光雨落下的弦乐声中,朱音抓挠着六根琴弦,我也让四根琴弦不停搏动,两人的歌声重叠在一起。两道声音在焦点处交融,化为电流冲过缆线,带着大量的心愿与祈求后增幅,得到解放时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明白,朱音也在为了唯一的一个人歌唱。
她仿佛化作三棱镜,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吸收,分解成未曾见过的色彩后迸发。尽管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但那片光芒太过强烈,想要独自接受时无论如何都会满溢而出,向整个世界扩散。人们擅自将其抓住,误以为那是为自己而唱,于是产生热量,又再次四溢——
就这样,音乐便能跨越时代与国境。
而我们则站在那片海滩,总有一天会被海浪冲刷到连骨头都腐朽,最后化为沉眠在水底的砂粒。而生命将通过音乐相连。
痛切的诗句结束,钢琴solo的旋律接替歌声响起。
我从话筒架前离开,回到独自一人的黑暗中,回到令人欣喜的孤独中。那孤独的感觉仿佛冰冷、严苛又荒凉的夜空,却又清澈得能看到星星。
我能感到,自己手指产生的搏动传遍整个乐团。
钢琴似哭似笑的下行音型激烈地响起。朱音则跟着铺上音色令人神往的solo,和她的歌声一样甜美得令人陶醉,无法忘却。
踩镲细碎的颗粒以及嗵鼓重叠起伏的波纹,让数千数万细小生命的喧闹声从阴暗中浮现。底鼓则是在远方积雪覆盖下的群山间不断反射后逐渐衰减的回响。在那片光景中,怎么也找不到我用贝斯踩下的脚步,因为那已经完全渗入土地与风中。
这个夜晚是属于我的地方——只要从这里起步,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是她们让我明白了这件事。
拨响最后的开放和弦,朱音向我转过头来。大片欢呼涌起,甚至让我担心会不会把天花板连同钢筋一同抖落,脚底传来舞台嘎吱作响的震动。
朱音通红的脸上冒出汗珠。她对我说了什么,可被观众的叫喊与拍手跺脚声完全淹没,让我没能听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