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滑落,没听进心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诗月僵硬冰冷的侧脸。
“……我可以一直陪着他吗?”
诗月终于开口,最先说出的便是这个问题。医师带着愁容点头。
“可以的,这样会长也会高兴吧。”
潮湿的寒意涌上胳膊和侧腹。
如果患者病危,医生会允许亲属一直陪同。
这不就是说——希望很小吗。
如果有什么情况,请立刻叫我们。医师们说完,一同离开了病房,只留下我、垂死的老人、还有他的孙女。
四周静得令人恐惧。
明明这里是市中心,却听不到车的声音,脚步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除了机械运转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我盯着禄朗先生无力地瘫在被子上的胳膊。
骨头和血管凸显出来,仿佛只有两根鼓棒并拢那么粗,实在令人心痛。
“……去年,祖父也倒下过一次。”
诗月嘟囔了一声。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另一头小桌上的花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变得微弱,把红色和黄色的非洲菊照得雅致。
“是让我也住在他家里的时候。那时虽然没严重到需要做手术,但医生说以后很可能再病倒。后来祖父把事业都交给部下接手,完全退休。再后来,他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用不完的钱、渐渐老去的身体、以及一颗怀揣着某种向往的内心。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过去,他对家人做得很过分,还逃走了。虽然事业成功,却被亲戚们疏远。祖父总是笑着说没办法。”
诗月两手重叠,放在床单上,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说毕竟是独自随心所欲地活到现在,死的时候也只好独自一人……这样子,太寂寞了。要是祖父不在了……我——”
诗月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咬紧下唇,用力抓住床单,趴在了床上。
但——我盯着禄朗先生下巴上花白的胡子轮廓心想。
你不是说过吗,鼓手只靠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和其他人一起合奏,就什么都搞不起来,怎么能算什么都没有呢?现在不是还有诗月陪在你身边吗。
此外,还有一样东西。
和禄朗先生聊过的每一句话,都从水底浮到意识的表面,爆裂开来。
我问过,如果去无人岛只能带两种鼓要怎么办。
那时他带着沉思后的眼神回答,什么也不带。
要是带着什么,就只能听带的那件东西,但如果什么也不带,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心里回放所有音乐——
回过神时,我已经闭上眼睛。
总觉得能感受到心跳和呼吸。不知那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身旁的诗月,或者说——
在柔和的黑暗中,我抬起双手。
我们仅仅一同度过两个晚上,给他听过自己蹩脚的钢琴,问过他关于爵士的蠢问题,又聊着爵士乐手们无聊的段子开心地大笑。这样的我和他仅仅算是陌生人,但如果说现在我待在这间病房里有什么意义的话。
如果现在,有什么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轻轻落下手指。
指尖传来的,是黏土般粗糙的触感,下面是柔弱的搏动,再下面是坚硬、细腻而紧绷的手感。再那里,我开始弹起犹豫不定的上行音型,仿佛摸索着寻找现在还活着的东西与过去曾活着的东西之间的分界线。
记得钢琴的琴键就是骨头。我用自己的手指确认了这一事实。
因为,我听得到声音,真的听到了——
塞隆尼斯·孟克那克制的钢琴声,仿佛玻璃橛子默默掘进土中。
如果睁开眼睛,面前便只会剩下我用双手的指头在年老的病人手臂上轻柔敲击这一冰冷的现实。哪怕这个屋子里有一丁点乐音,意识也会完全被吸引,根本听不到来自内侧的回响。
我的音乐被流沙径直向地底落下般的寂静裹住。
我和他说好了。
到下次合奏时,要练会一首孟克的曲子。
所以,这不过是自我满足。
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弹下去。
我小心地扩展音域。在高处弹响八度音,右手小拇指险些从禄朗先生的肩膀上按空;而潜到更深处,左手便在禄朗先生的手心迷失方向。
只有我能听到的抒情曲。
人会这样独自死去啊,我心想。
无论我心中响起多么美妙的旋律与和声,都无法让现实中的空气振动,在意识外侧,一个音符也传不进他的心里,或许我和他看似有短暂的接触,但那就像夜空中擦肩而过的彗星和卫星,二者之间永远横亘着令人绝望而又深重的真空。
现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通、能够理解、能够联系在一起,这些全部是幻想,其实能做到的只有仰望远处闪烁的光亮,而就连那也只能看到几千几万年前的光辉,原本的星火可能早已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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