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的步进,于是我先暂时把音量调小到零。背起吉他肩带,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开始唱歌。控制着让嗓音不会被爵士鼓盖过,但又不会混淆演奏的音乐。如此唱道。
以前你在这里时,我无法直视你双眼。
你就像天使,肌肤令我哭泣。
你就像根羽毛,飘浮在美丽的世界。
我希望我是特别的,而你太他妈的特别了,但是──
电台司令的《Creep》。
这是如今已经成为重量级乐团,在音乐之海的最北端有如破冰船不断开疆拓土的他们,在还只是住在牛津郡的五个空有理想、只想做大事的年轻人时,发行的曲子。汤姆•约克坐在大学的长椅上,斜眼看着享受青春的情侣,郁郁寡欢地写下了这首歌。同时也是推动、诅咒、束缚、塑造出电台司令的一首歌。
配合着凛子在远方弹奏的钢琴哼唱的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这首歌被创造出来的过程。听着汤姆弹唱的试听带,科林与菲利普搭起朴素又有推进力的基础节奏,艾德用有如细碎水泡般的原始音色弹出琶音描绘出和弦。所有人应该都有预感。这首曲子会非常成功。能够成为现场演唱用来招揽客人的主打歌。旋律悦耳好记,歌词也够吸引人。
可是乐团的第五个人强尼,不满地瞪着其他成员的背,低头望向自己的Telecaster。
我的吉他要怎么配合这首歌啊?规规矩矩地叠加长音?用助奏填补歌曲的空隙?无论用什么方式配合,都只会变成普通的曲子不是吗?像烟火一样在销售排行榜昙花一现,然后被人遗忘就此结束。这样你们能够满足吗?
我才不要。我要把它破坏掉。
凛子要我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以没有防备的状态被丢进歌里,顺从自己从零涌上心头的冲动,尽情破坏。所以才没有提前告诉我曲目。因为会拖累我的能量。
好啊,我就做给你看。
我把效果器的踏板踩到底提高声压。感受到一粒一粒的空气分子激昂地震动着。同时我也注意到身旁的诗月不安地缩起身子。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也非常清楚在即将进入副歌的前两个小节会发生甚么事。
用弹片剜动吉他弦。
把破音拉扯到极限的那个声音,已经不能称之为音乐,而是有如即将脱轨的列车车轮刮过铁轨时,发出的那种充满危险预兆的尖叫。不只是一次,第二次硬塞进反拍。第三次用来引出副歌的呐喊。
我解除静音,弹起开放和弦。跟随着激情放声高唱。
但我是个怪胎。
我是个诡异的家伙。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回过神来发现,尽管如此曲子依然没有被我破坏。我以几乎可以让仓库墙壁裂开的破音,用尽全力刷弦,还为了不让声音被盖过而大吼大叫,但节拍不但没有被我的歌声掩盖,反而更加有力地迈步前进。只有钢琴时没有响起的宏亮叠音钹,与轮廓分明的沉重底鼓支撑着整首歌。望向身旁,可以隔着舞动的黄铜翅膀看到诗月的侧脸。修长睫毛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因为一切都被音乐吸收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歌声的间隙中还听得见钢琴声。我们跟凛子之间明明有这么远的距离,还间隔着大量的混凝土、空气、以及隔阂,但即使如此。
第二次的副歌,让我以为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裂了。诗月猛烈的律动从身旁挤压过来。握着弹片的手指变得鲜血淋漓,每句卑屈的歌词都让喉咙因干渴而感到抽痛。歌声一旦停顿下来,钢琴的潮流便会趁机蜂拥而上侵蚀我的音域。
已经不需要,也没有余力去看诗月那边了。在声音的不断冲突下,我已经完全感受到她的思念。是的,是冲突。配合什么的实在太蠢了。配合其他乐器来敲打根本就不是爵士鼓。在互相敲打、伤害、吞噬、抢夺的同时合而为一,这才是音乐真正的姿态。各个乐器的激流越是任性而强烈,在碰撞的时候才会汇聚成更加汹涌、足以撕裂大地的一条大河。
像这样,吞没了我们三个人的河流冲过平原来到河口,被解放到广阔的大海之中。宛如舍不得缭绕不停的余音,我尽可能地拉长了回授音的叹息声。凛子的钢琴指法有如来来去去的波浪。诗月刻划出的钹卷帘溶化在波浪间成为光粒而散去。我再次朝空中吐出最后一句歌词。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在沉迷于足球、夜店、爱情、以及公益活动的大学生之间,没有汤姆•约克的容身之处。然而他在弥漫着铁锈、焦油、以及电线味的录音室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绝对不是只会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有四个亦敌亦友的人愿意彼此互相砥砺身心,与自己待在一起的地方。电台司令。
我把吉他的声音转到零。狭小仓库中的紧绷气氛逐渐变得稀薄。诗月用手掌按住钹片消音。从远处传来的钢琴声也被墙壁吸收而消失了。
我呼出一口长气,让弹片滑进胸前口袋,然后试着松开握住吉他琴颈的左手。可是痉挛的手指紧贴着吉他弦,无法自由活动。渗出的汗水在指板上画出发光的图案。
好不容易把手松开之后,用西装裤擦去手掌上的汗水。
在我想要把吉他从肩膀上拿下来时,跟刚好站起身的诗月四目相对。
她的脸上也泛起粉色的红晕,然后变成感到害羞的玫瑰红。慌忙站起来的她把鼓棒收齐用双手拿好,然后朝着我深深鞠躬。
「……非常感谢你跟我切磋。」
「咦?……啊、唔、嗯,彼此彼此。」
因为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让我只能做出这种没经过大脑的回答。而且诗月就这样把鼓棒放进包包里,慌慌张张地走出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