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祖母也在。感觉新鲜。
晚餐我只和父母一起吃过。
而祖母(过去的外婆)仅存于想象中。虽然我知道她叫松,但没有一点真实感。
不过如今,空想中的存在开始变得真实。鲜活地,在眼前,动着筷子。
她一头雪染的白发高高盘起,低垂的眼睛里总是漂出忧郁。仅将一点美味含在口中,细细咀嚼。她的侧脸轮廓还残留着旧日美貌,有一种出入英国上流社会的老妇人般的气质。
铺着纯白桌布的宽大餐桌上摆满了盘子。晚餐以野菜素食为主,大概由于母亲和女儿相依为命,习惯少食吧。想吃肉——蚯蚓肉饼就算了——虽然心里不由得这么想,可任性胡说不利于融入新的家庭。来到这儿还不到两周。上学期是在中野的中学读的,暑假过半我就搬到了这边的家庭,所以现在还带着点客人的生分。放下筷子,轻轻看看周围,是微暗却又气派的餐厅。无论是乡下,还是这个生活的时代,在这里都好像被遗忘了。
说起印象,这里是明治风格洋馆中的一室。虽然在现代日本,住洋人房吃日本粮可能还算不上稀奇光景。但围绕在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风格的花纹壁纸和装饰美术风格的西洋餐具橱柜之中,拿双筷子划来划去总觉得滑稽。这还不仅仅是可笑的问题,这个畸变如果变大则会冲向疯狂,只不过现在流露出一点异样的端倪被我抓住了。
我常听说乡下富农一因为有大片自己的田地——有时会造一些不得了的房子,那大门家就是其中翘楚。
山中一个小村庄,还在村庄深处赫然出现一座类似目黑区旧迎宾馆一样的建筑,肯定令人大吃一惊。不止夸张,建筑造型还十分异样。在一片日式、日洋结合的住家中,突然冒出一幢纯西洋建筑。镇里房子瓦屋顶和镀锌铁皮屋顶比较常见,草屋顶比较少。但像大门家宅邸那样又是pediment(山墙纹饰),又是dormerwindow(老虎窗)的屋顶,看遍全村也找不到第二个。
养母和祖母就住在这栋宽敞的老洋楼里,仅此两人悄悄度日。餐桌上,祖母大门松坐在我的右侧,养母大门玲坐在我对面。玲停下筷子,大嘴一咧笑道:
“琢磨,学校怎么样?新学期第一天,怎么都觉得挺累吧。读乡下学校,挺难的吧?”
“还好,虽然学校不大,但是里面设施感觉和东京的中学一样。而且我还交到了两个朋友。”
我谨慎地作答。别说是称呼母亲了,就连亲昵一点的口吻都还没适应呢。
玲有点粗俗地呵呵笑起来。
“都交上朋友啦。琢磨你长得眉清目秀,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众人焦点。那帮小姑娘是不会放过你的哟。”
她打量我的眼神令人不快,我避开她的视线说道:“众人焦点……吗。这倒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该不该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数落清楚。刀、蛇、蚯蚓——无论哪件事拎出来都只是异常。如果传到一本正经的监护人耳中,向学校索赔还是轻的,如果事情闹大了,连警察都能叫来吧。可如果我姑且回答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却没理由这么做。瞒下心中烦恼反而显得我不相信这个新妈妈了,可能她也找不到其他适合饭桌上的话题了。
于是,我笼统地说道:
“这边的小孩比较排外,好像不太容易对他人打开心扉。我觉得适应学校可能要多花一点时间。再说到新交的朋友,他们是怎样的人,其实还不是特别了解。”
这时,玲也抱怨起来。
“看来在学校里发生了些事呢。”
“具体来说,就是这些。”
“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歪着大嘴笑着。可能她是个美人,但没有气质。明明好像没化妆,却有一副浓妆艳抹般的面容。
玲挑了一下右眉道:
“琢磨啊,有什么不舒服的事你就说出来。很正常,这里不是中野那样的大城市。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对外来人向来冷淡。先不说他们自己有很多问题,就算反过来,你没有注意到的一些事,也会把他们点着。所以遭人冷眼就可以找妈妈商量。我可能还会给你一些建议。”
“妈妈”这个词,被粗糙地扯了出来。“妈妈——”
不管了先喊一个出来,至少要把重点疑问解决掉。“我今天被人叫做魔入。魔入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空气就凝结了。养母和祖母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玲撑住笑容问道:
“你听谁说的?”
“一个叫木村的,本质不太好的学生。”
“木村?……啊啊,那个有名的不良学生嘛。”
“你认识他吗?”
“小地方嘛。小学六年级时好像就打了他的班主任,一时间镇里传得挺厉害。那种小孩说你两句不要理他就好。”
“但是我放不下。更准确点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魔入到底指什么?为什么我会被别人这么称呼?”
“现在不想说,越说越多。”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由我来回答吧。”
是松在说话。没有口音,是标准的日语。玲看着白发老太太一脸讶异。
“但是母亲——”
“我说过了,我来回答。”
松将身子转向我,用念教科书般平平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