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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现已是参天般的巨大楼房。
正大门侧面是玻璃橱窗,展示着讲谈社发行的许多书籍,想必是在炫耀。
讲谈社曾接军部要求,出版《海军》《阵中俱乐部》《炼成之友》《若樱》这些国策杂志,负责提升国民战争意识。战败后,讲谈社被肃清战犯的漩涡所吞没。虽然其他出版社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但毕竟讲谈社树大,山雨欲来首当其冲,在我印象中被整得很惨。但说句公道话,那个时代的出版人谁又没受到过来自军部的压力,谁又没点隐咎。然而报社转头大举拥护民主主义,作家们也纷纷表示当时迫于军部命令,内心其实反战。他们只求洗刷自己的污点,把讲谈社打成了战犯。且不论GHQ怎样,那五十步笑百步的构图着实让人看不下去。
我也写过国策小说,但我不论何时都是太宰治。
尽管屈从于战争领袖的命令,被体制所吞没,我还是太宰治。
我曾为在阿图岛上玉碎的友人三田君写过一篇题为《散华》的小说,刊登的杂志《新若人》,是旨在全日本学生革新的综合杂志,换句话说就是军部指派的东西。尽管我在上面用了一个似乎极尽战争美学之能事的标题,写了一篇我被三田君的玉碎深深触动的故事,但我绝没有忘记,那是太宰治的作品。
违抗军部呼吁『反对战争!』只会被人检举,嘴上大喊『一亿火种!』则属于没节操的机会主义。这两种我都讨厌,还是免了吧。
我为了不让《散华》沦为纯粹的国策小说,耍了一些小花招。那就是从战地送回来的,三田君的信。《散华》似乎不爱出名,但我觉得还是一定要读一读。
打完仗第三年我就殉情死了,后面的事情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光看眼前这映现着碧空的高楼大厦就知道,讲谈社非但度过了危机,甚至更加昌盛了。这纯然是件开心事,毕竟有私设文部省之称的讲谈社要是不在了,小孩子们看读本就发愁了,也不会有工作找上乃乃夏了。
「那就进去吧」
「嗯……」
「怎么了,这么安静」
「因为紧张啊」
乃乃夏面色铁青,不过这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她的服装。她的打扮没有惊奇之处,我觉得惊奇一些反而更好。罩衫搭配短裙,一身正式的穿扮,让乃乃夏显得十分平凡,就是一名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少女。《群像》编辑部想要的分明是『网上名声大噪的地下偶像乃乃炭』,而不是『清秀的女高中生长峰乃乃夏』。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对服装进行指导。
「你的衣服很失败啊,为什么又打扮成那么普通的样子。你这样,对手可不会怕你。要偷袭,要虚晃一枪。机关手法卑鄙,但效果显著。日本在珍珠港也曾大捷」
我指出问题,顺带开开玩笑,以此缓解她的紧张。
「在这个节骨眼上干嘛还讲那些?现在还让我换衣服?」
「为、为什么发火?」
「你是说,我应该穿偶像的服装?让我穿着满是荷叶边傻乎乎的衣服和编辑磋商?」
「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让你搞得那么荒唐」
「那我问你,我穿什么衣服合适?」
「我不是很懂现代女性的服装,不过怎么说呢,不如说更加让人看上去觉得聪明的服装,或者乍看之下很蠢,但仔细观察能发现智慧的服装,给对方以惊奇的感受」
「完全没听总」
「总而言之,你的服装太正式了,太单调了。就算前面不是舞台,你也要保持穿上服装登台演出的心境。这就跟七五三是一个道理。不是让衣服套着你,而是你要把衣服穿上」
「大叔,你不就被套在衣服里吗」
「这是,变装」
我戴上太阳镜来逃避。
我今天依然穿上了『Dolce & Gabbana』的衣服。毕竟是去出版社,穿和服搞不好会暴露身份,所以我这么做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
于是,打扮呈鲜明反差的我们走进了讲谈社。
整个大堂以大理石打造,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不知是何意图,大堂内还建造有类似于庭院的东西。讲谈社竟坐拥如此庞大的资产,《King》现在是否还在赚钱呢?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出版社,而是企业。讲谈社,是一家企业。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油然而生。这里是巴比伦塔,它贪婪吞噬我们的鲜血与汗水以及读者的梦想与欲望,以此自肥。须让上帝的怒火,降临在它身上。
我们来到前台,告知来访,于是要求我们登记身份证明。
我想了一会儿,写下『川柳』。
《群像》创刊没多久我就死了,但我依然在上面发布过一些作品,其中有篇题为《候鸟》的短篇小说,川柳便是当中主人公所使用的假名,现在收回己用。做这个选择出于下意识,但或许我也是想试探试探《群像》编辑部的实力。又或许,我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我。总之这是下意识为之,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啊,您好。您就是乃乃炭小姐吗?感谢您专程前来」
我们在大厅等了一会儿,编辑就过来了。
一看到她是一位还很年轻的女性编辑,我心里立刻就失望了。我并不是歧视性别和年龄,仅仅是一种直觉。这位编辑女士面带亲切微笑,对乃乃夏致以问候,我猜她一定很坚强,很努力,有一个老实的恋人,能流利说出花的名字,与家人关系和睦,能应付作家的任性,好好完成份内的工作。但是,恐怕也就仅此而已吧。她不会陪我们踏足地狱。这个样子,真的能够胜任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