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M.C,只会一个劲发出宿醉的叹息。上面还写,我以出身在富贵人家为耻,同时也引以为荣。
太宰治的这种『无法获得拯救的悲哀』,那些太宰迷是无法理解的。每当太宰治轻蔑地冷眼嘲笑不成熟的青涩思想和人们莽撞招致的失败,或是宿醉般地折磨自己时,那些太宰迷都在为他喝彩。
太宰治当然不希望出现宿醉般的状态,他对此深恶痛绝。他也希望生活得更好,哪怕那生活方式再幼稚、再不成熟也没关系。为了这个目的,他当然费尽心思想当个好人,不管世俗认为的善事还是别的什么都拼命去做。
是他的软弱不让他这么去做。这使他迎合现世的太宰迷,没能变成历史上的M.C,而是只成了太宰迷的M.C。
「《人间失格》《Goodbye》还有什么『十三』都令人讨厌。哼!」如果这是别人干的事,太宰治不也必定会这样说吗?
要是太宰治当时大难不死,又活过来的话,肯定早晚也会在宿醉的羞愤、苦闷、心乱如麻后写道:《人间失格》《Goodbye》、自杀都令人讨厌。哼!
我被戳到痛处。实际上我就是没死成,现在就在丢人现眼的饱受苦闷。最好的证据就是,明明坂口先生听不到,我却还在空洞地反复拿我已经把M.C贯彻到底的主张去回复他。
要是坂口先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对我说「喂,太宰,你这就叫宿醉味的叹息。但凡讲点常识,谁会对着空气反驳」。
是就是吧,我不在乎。
坂口先生,我们继续座谈会。
什么殉情?弥天大谎!魔术只让他喝得如醉如梦去迷恋女人,他酩酊大醉之后已经不是本人,而是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如何迷恋女人,他本人是不知道的。
首先,真的由于迷上女人而去寻死是荒谬的,因为迷上女人之后应该活下去。
坂口先生,你总爱写明明白白的大实话。殉情确实是个弥天大谎,就是场三流闹剧。我没有爱过小佐,只因为在我虚弱到极点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就是小佐。真正的爱不是寻死,而是求生。道理或许如此,可我这个人太懦弱,我惧怕爱。因为,我曾被爱伤害过。管它神圣还是污秽都能囫囵啖下的坂口先生是不能理解的吧。
太宰治的遗书写得太不像样。他死前不久的文章虽然带有宿醉味,但还能算是个面对现世的M.C。不过,《如是我闻》的最后一回(记得是第四回)写得很糟。那里面几乎没有M.C,只有牢骚。我感觉,他写这种东西使自己内心的羞辱与愤怒愈演愈烈,消耗了精神,自己也变得窒息、郁闷。然而,他越不像M.C,周围人的喝彩就越热烈。他明知这样很蠢,也感到厌烦,却似乎仍然去迎合他们。在这一点上,他直到最后还能算是M.C,只不过是在围绕在他周围的那个最小的圈子里的M.C。
他的遗书中,连属于那个最小圈子的M.C也看不到了。
在最终成为我遗作的《如是我闻》连载上,我忍不住在上发泄了我对志贺直哉为首的前辈们的不满。其实我知道,我那时已经自暴自弃了。我知道我既不是M.C也不是小丑,只是纯粹在疯狂抱怨。写得那么糟糕,哎,反正大家都懂。但我就算明白,我还是忍不住那么干了。我很明白为数不多站在我这边的人会对我失望,但我还是写下了那些东西。我不写就受不了。
因为,我想赢。
问他对出身做何感想,他回答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太宰治脑子里净是强迫观念,结果使他心里巴不得自己真是华族子弟、天皇血脉什么的。这种无聊的梦想就是这家伙内心的人生。
太宰治提起父母、兄弟、前辈、祖先,便敬畏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总是惜口如金,避而不谈。不过太宰治对他们倒是爱到几乎浑身颤抖、失声痛哭的地步。这是不良少年典型的心理特点。
他到了四十岁也还是个不良少年,没有办法变成不良中年、不良老年。
不良少年是不服输的,总想设法显得非同一般,就是上吊自杀也想死得别具一格。正如他恨不得自己是皇族子弟、天皇后裔那样,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尽管年逾四十,太宰治依旧是这种不良少年心理,他当真去寻了短见,足见其错乱之甚。
我花了十五年开始靠笔挣钱,那时我人微言轻。我又花了足足二十年才能够正常应对前辈们。我对前辈尽了二十年礼数,安分听话,这才总算愿意听我说话。这正是我的虚弱所不堪承受的。
别想要去取得胜利,不可能取得胜利。你以为你要赢过谁?
我明白啊,我明白啊,坂口先生。胜利的空虚与痛苦,我全都明白。就算这样,身为人,不,身为男人,也必须为了生存而战,而且必须取胜。哪怕明知没有胜算,哪怕明知根本就不存在输赢,我们也必须战斗,不容失败。
学问就是发现限度。我,为此而战。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以这一句话结尾,我不禁这样叫喊起来。
「看啊!坂口先生不也在战斗吗!」
人只能选择战斗。
不能不战而活,也不能不战而死。
4
《不良少女与救世主》刊登在昭和二十三年七月的《新潮》上,所以是坂口先生在我死后立刻写出来的。坂口先生写得真好。我怀着一种类似怨恨的感情,向你致以感谢。
许许多多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产生了几乎近似宿醉的症状。
《堕落论》的解说是檀君执笔。
檀君写到『因此我如今依然认为安吾的死是壮烈战死,喷出淋漓鲜血』。卷末年表中写,『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二月十七日,于家中因脑溢血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九岁』。坂口先生战死了。想必檀君也是战死了。
大家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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