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胶囊旅馆有个怪规定,就算是连续住宿,到了结算退房的时间也必须离开。于是我旅馆生活的第二天早上不得不在三鹰的街上游荡。
今天是六月十九日。
我的,生日。
明治四十二年六月十九日出生的我,今年到底是三十九岁还是一百零八岁这点尚有探讨余地,但总之我完全没想过还能迎来生日。
然后另外毫无探讨余地的一点是,生于明治四十二年的人里没有一个幸福。那是令人束手无策的星斗。而且是六月,还是十九日。
正因如此,我虽已长大成人,但是为没人为我庆祝而感到落寞。
正是这种时候,毛蟹找我来玩就好了。
「我要走了。老师暂时会住在这里是吧?下次再见啰。别闷闷不乐,很快就会找到工作啦!」
可他留下这些话后就回家去了。
不知不觉间,他对我的称呼从『小伙子』提升成了『老师』,但我与其被他尊敬,更希望他能多陪陪我。
我在现代的三鹰无处可去。我的家,我熟悉的铺子,工作的地方,小佐的屋子,全都不在了。一天才刚刚开始,我就有了想死的心情。我虽然喜欢孤独,但讨厌形单影只。
宿醉后的胃沉重无比,让我怀疑昨天喝下去了一堆石头。我就像《小红帽》里的大灰狼那样捂着胃,在面目全非的三鹰徘徊。我无事可做,一边走一边回味自己昨夜慷慨激扬的论述,强烈的羞耻之心令我的胃愈发沉重。不过,那的确是我的真切感受。那时候的日本就是个混账父亲,就算混账我们也爱他。就是让那帮正儿八经的伪君子议事才毁了这个国家。后来仗打完了,他们趁着舌根没干又突然抛出某某主义,搞些惊艳光鲜的演说,但让人丝毫无法相信。不需要什么主义,不需要什么思想,不需要什么废话,只要男人不再撒谎,女人抛弃欲望,日本一定就能重新建起来。
毛蟹就怀疑报导,我也深有同感。战后的报导业比战前还糟。那些笔前面还用来写歌颂战争赞的文章,转眼又拿去批判军部。真是紧跟时势,翻脸无情,令人莫可奈何无言以对。搭时代的顺风来写文章的人,都是忘记了切肤之痛的家伙。
在这据说自战败以来从未打过仗的现代日本,能够写出怎样的文章呢?宣扬意识形态的小说在流行吗?论糟糕程度没什么能胜过大战期间的右翼小说,但要论烦人程度个个半斤八两。写文章就要耍些无赖,我是无赖派。
去书店瞧瞧吧。
这个想法总算进入了我的脑袋。
2
三鹰车站里面有书店。
提到车站的商店,给我印象就只卖粗劣龌龊的杂志,没想到相当充实。一逛这种各个角落都被书籍填得严严实实的书店,豁然开朗的感觉与渐渐沉入泥沼般的心情便相互交织,令我感到窒息。
战争到末期时,由于纸张不足,很多杂志被废刊,报纸削成只剩早报,最终凄惨到只剩寥寥两页,就像屁股纸。纸张严重不足的问题直到战打完也没改善,我身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写手也曾对事态忧心忡忡。不过,现在出版业看起来复活了,不,是更加朝气蓬勃了。就连东京边缘地带的三鹰都有如此规模的书店,可想而知中心区一定建有更具规模的书店,看来文化的等级有了大幅跃升,让我有了底气。
我看了看摆在书架上的书,《anan》《创》《Croissant》《LEON》《东京日历》《小鸡俱乐部》,满是一眼看不出内容的书名。这很好,生活没了留白则山穷水尽。有那么多一眼不透内容的书,也就表示现在到了能享受留白的时代。
战争期间全是拼尽全力的书。甚至于,《桃太郎》里出场的不是鬼,而是美国军队,妇女杂志的封面附上了战斗机的图画。那个样子一直神经经绷,无力喘息。书这东西本来就是给妇孺看的,不是堂堂男儿全神贯注去读的东西。先有泷泽马琴在自着序言中写下『以能使妇女提神为自己之幸事』这种话,我极为赞同。我已不记得是几时,在难眠之夜里恰好拿起岛崎藤村的《黎明之前》来读,到早晨读完时睡魔随之而来,之后总算是入睡了。我睡着后做了个梦,但梦和那部作品没有丝毫联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为了那部作品倾注了十年光阴。
我又来到另一个书架前面,马上发觉气氛为之一变,如同来到另一片天地。
书架上《群像》《新潮》等文艺杂志。
泪水快要掉出来。
时代紧密联系着。
文学纵然到了二零一七年依然传承。
文艺杂志封面给人的感觉与我那时代截然不同,但保持着当年的本质。杂志中腾起的独特气息与我所在的时代是一样的,与我创作,被取笑被看遍,最后连我性命都夺走的那个地方,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我手伸向《新潮》,飞快地翻过书页。我没看里面文章,不看也明白。我明白,文学如今依然存在。承蒙天择的恍惚与不安俱存于吾身。我拥有身为选民的自负。我咬紧牙关,最后下定决心,为了那个目的行动起来。
没错,我来书店就是要找本该不存在的,我自己的书。
我怀着要自杀的心情在书店里到处看,看到一角写有『活在武藏野的文学家——太宰治专栏』。那里竟然摆着我下三鹰天桥的照片,还大排地摆着我的著作。
《斜阳》《晚年》《人间失格》《Good Bye》《维庸之妻》《二十世纪旗手》《女学生》《樱桃》《奔跑吧,梅勒斯》《津轻》《御伽草纸》《潘多拉的盒子》《蟋蟀》《灯笼》《正义与微笑》《惜别》《新树的话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后我就和店员女孩四目相交。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