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一家人为我个外人开了场酒宴。
我酗酒,但不喜欢在自己家里放酒。装满液体的一升瓶不论如何都散发着肮脏、下流的感觉,实在让我感到扎眼。就因为厨房角落有一升瓶,我都会亏心。
我穿上洗好的和服,被夏子带到客厅,只见那里就摆了两只一升瓶。
「喔,主角登场,请坐这边。粗茶淡饭请别嫌弃。夏子,你坐客人旁边……没什么好害羞的吧」
校长老师好像已经醉了。我与正在准备饭菜的夫人不经意地对上眼,夫人露出柔情的苦笑。夏子轻轻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家庭幸福乃万恶之源。我自认为这话写得很有水平。
酒宴开始了。「您酒量不错吧。来来来,别客气」校长老师兴致勃勃向我劝酒。我实在不愿当着有大恩于我的一家人面前弄得烂醉如泥,但夏子给我斟酒我又岂敢拒绝,我便举杯一饮而尽。校长老师见状豪爽地笑起来,然后讲述了自己的生平当做助兴。校长老师讲,他用自己的半辈子赚的钱盖了这栋房子,购置了几台车,总之就是新时代暴发户,跟我家一样。
我家是津轻屈指可数的大地主,靠压榨周围农户和我朋友家支撑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看看餐桌,桌上有一盒寿司,那应该是夫人准备的吧。然后大盘里装着色拉,里面的菜叶子是蔫的。暴发户家里的色拉总是很少,还是蔫的。看着看着,我觉得眼中仿佛是我老家的餐桌,羞耻之情油然而生,便又喝了一杯。
「喝得真豪爽啊。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咕噜咕噜往肚里灌,但最近身子受不了了,细细地品倒是正好」
校长老师说着那种话,却把装酒的壶推给让我灌。
「当家的,不能强迫客人,这不是让客人为难吗」
「我看不为难啊,是吧?」
夫人劝道,可校长老师又来征求我的肯定。我含混地点点头,但此时我总算发觉弥漫在这个餐桌之上的寂寥感到底是什么了。
那个女学生不在这里。
识破我装疯卖傻,对留下那句「不要不告而别喔,大叔」的女学生并不在这里。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看来那个女学生是个不良学生。对这种事大概早已司空见惯,校长老师对女儿不在场并不在意,酒兴正酣。
「话说回来。您这身打扮真是把我吓了一跳。穿和服的就不多,何况还穿得这么得体。您失忆前可能在从事那一类工作吧,比如茶道师傅」
「我看起来还像别的什么吗?」
我酒劲上来,这种话能说出口了。
「其他的嘛。我想想,歌舞伎演员」
「那真不错」
「花道师傅」
「花名倒是略知一二」
「大少爷」
「说得我胸口作痛」
「狂言役者」
「心之所向」
「住持」
「那这就是袈裟了」
「厨师」
「那这就是烹饪服」
「唔,很难猜啊。那这个对不对?实不相瞒,看到您首先想到的就是文士」
「文士?」
「没错,就是文士。您和芥川龙之介一模一样」
芥川!
我向往过芥川。上学那段时候对他相当痴迷,就尽情地在笔记本上写上芥川的名字,结果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那个名字。要是那个笔记本被世人看到,我一定会活不下去吧。不,现在是平成时代,我本来就没有活到现在,而且我的名字也不会留下来。契诃夫和芥川的文章能久远流传,太宰治只会消失无踪。我若是被载入史册,刚才指着我就不会提到芥川,而是太宰治才对。
被抬举的恍惚与被遗忘的不安在我心中并存。嘁,结果是我自命不凡?给人添麻烦也好,被人看扁也罢,我都不曾放弃写小说,而原动力正是我坚信自己的才华。可是我没被世人选中,那些呕心沥血的工作统统荡然无存。这份痛苦究竟有何意义?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创作?我该早点去死才好,留在世上就是给大家制造痛苦,也给自己制造痛苦。既然连痛苦没有意义,那真的就无药可救了。
痛苦这个词让我自然而然地回忆起妻子和孩子的面庞。大家怎样了呢?我不在了,有没有为我伤心?说不定其实松了口气吧。家庭幸福,谁不渴望。家庭幸福或许是人生的最高目标,是光荣,也许还是最终胜利。既然这样,我已经胜利过了。但是,这胜利,是多么空虚,是么让人难耐,凄惨。喝吧。
我本想自酌但手不受控制,打翻了酒壶。
「哎呀,您没事吧?」
夏子立刻拿出手帕替我擦桌子。此时,夏子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碰到一起。冷冷冰冰,那是死者的手指。我吃了一惊,看向夏子,但她的脸藏在长长的头发后面,看不清表情。我感到原本酣畅的酒宴渐渐冷却,于是把本不想吃的寿司放进嘴里掩饰过去。这寿司太大,能把我噎死。摆在桌上的酒壶看起来就像注连绳上绑的纸穗。
2
我推说头痛溜回了暂借给我的房间。一打开那淡粉色的窗帘,夜色中的街道便呈现出来。那里没有实施灯火管制,也听不见轰炸机飞的声音。现在的日本一定从那场战败中吸取到惨痛的教训,没有再打仗了吧。又或者点燃了新的战火,这次取得了胜利。不管怎样,窗外的夜景与我认识的三鹰像却又不像,甚至看不出这里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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