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尾声

尽管在自由化的浪潮下收复了大部分的民族自治领土,哥萨克的名誉还是未能恢复。艾雅的故乡哈萨克也一样,若考虑到在当地建设了火箭基地,也设置了核子试爆场,朝重工业化迈进的重大建设,都市化可谓一日千里,但游牧民族也因此失去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再加上无论是自由化的时代,还是停滞的时代,苏联仍保留着不接受异议的国家体制,发生于匈牙利及捷克等周边国家的自发性民主化,每次都遭到苏联派兵镇压,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

  苏联这个国家就像一艘摇摇晃晃前进的破冰船。

  船身在打破大小不一的碎冰前进时,也被碎冰划得伤痕累累,船上的人都有一股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沉没的不安。船一旦沉没,只能分头搭上救生艇,在极寒的海上徒手航行。

  航行中,船长一个换过一个,权力不断变迁,价值观也随之改变。唯有伟大的爱国战争是属于普罗大众的「国民的故事」。

  赔上了天文数字的人命,与强大的德军进行防卫战,最终打倒人类公敌────纳粹德国的事实,几乎可以说是苏联国民唯一能共同拥有的光辉灿烂且扬眉吐气的故事。

  村民们问荣获好几枚勋章的谢拉菲玛和伊丽娜关于战争的体验时,要听的也只是这个故事。

  因此既不会提到苏联士兵在德国的烧杀掳掠,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

  至于对女性的暴行,战后没多久,所有的高级将校都表现出大同小异的反应。亦即认同那是犯罪行为,也会进行取缔及惩罚,但从没认真当回事处理。

  因此战争刚结束时,红军士兵的性犯罪非常夸张,即使在性犯罪告一段落的占领地,也蔓延着像珊朵拉────战后完全不知她的去向────过去那样,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迫于无奈的混乱关系。

  忘了是谁说过,这其实也正中德国人的下怀。来自「野蛮的亚洲」的斯拉夫人侵犯德国女人的行为等同于德国受到的屈辱,给了德国当初发动战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英国带来的空袭放在一起,立刻让德国的普罗大众产生被害意识,认同如今已划清界线的「纳粹德国」所描绘的故事「我们善良的德国人」是被害人的表象。

  而且德国在重回国际社会的过程中,学会了绝口不提自己受到的空袭与暴行。而是向被屠杀的犹太人表示哀悼及忏悔之意,在心里消化自己受到的伤害,借此取回自己的尊严。

  德国在他们口中的「加害」行为就只有屠杀犹太人,而不是国防军在东欧的屠杀,更不是对苏联女性的暴行。

  不管是苏联还是德国,战争时遭受过性侵犯的被害者也全都对此噤口不言。

  之所以产生这个结果,无非是因为苏联和德国的社会风气,引导性犯罪的被害人避谈被害的过程及身为女性在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苦痛。

  德意志国防军对苏联女性的性暴力、苏联军人对德国女性的性暴力都在彼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避开了互相指责的结局,简直就像某种交换条件。

  骄傲的英雄故事。美好的祖国故事。

  沉痛的悲剧故事。可怕的独裁故事。

  无论是哪一种故事,无论在苏联还是德国,这些都是男人的故事。

  故事中的士兵一定是男人。

  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心想,分割成东西德的德国,时事报告中似乎传来了新的胎动声。年轻人开始弹劾把责任都推到希特勒和纳粹头上,在那个时代随波逐流的大人,进度虽然缓慢,但社会上开始有一股对国防军乃至于同时代的一般德国人究责的风潮。

  苏联又怎么说呢。

  这个即使换掉船头,仍坚持美化「伟大的爱国战争」的国家,大概永生永世都无法看到美好剧情以外的面向吧。

  谢拉菲玛边想边拆开另一封信时,字里行间的某句话就像浮现水面的气泡,抓住她的视线。

  「战争没有女人的脸。」

  没想太多地念出那行字,伊丽娜起身,走过来。

  坐在谢拉菲玛旁边的椅子上,她还是那么瘦。

  不知怎地,两人战后就不再吃肉了。

  谢拉菲玛说:

  「她……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说她想写这个故事。」

  「来自白俄罗斯吗,一九四八年生?要谈战争也太年轻了吧?」

  伊丽娜的话让谢拉菲玛忍不住破颜而笑。她们上战场的时候比她更年轻呢。

  「她说想听女性士兵的真心话。绝对不受编辑或当局的意向影响,只想知道女性士兵心里是怎么想的。」

  口吻自然而然地变回过去在军队里的语气。

  「是吗?」伊丽娜回答:「如果你想接受采访就去吧。」

  「可以吗?」

  从战时到现在,伊丽娜都视记者为眼中钉。

  「要是这样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那么……我的战争也能结束。」

  听到这里,谢拉菲玛不禁莞尔。听不太懂她后半句想表达什么,但她已经很习惯这个人的隐晦了。

  更何况,她确实很开心。因为远方有人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她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每次遇见有人请她不要有所顾忌地畅谈回忆时,当她真的抛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通常都不是对方想听的话,但她认为这次应该可以不要违心地说出事实。

  如果真能如愿,以后也能对今天来家里送信的少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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