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米拉再次迎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感觉到一股跟刚才不一样的冷漠。
「你想问什么?」反问的语气比刚才硬了点。「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在史达林格勒遇见优秀的狙击兵,眼睁睁地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他约好了,要弄明白不断狙击的意义,以及坚持到底究竟能到达什么境界……我要站在山丘上,替他看他再也看不到的景色,以及唯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地平线。柳德米拉同志,您是站在那个境界的人。是有义务描述您看到什么景色的人。」
柳德米拉不为所动地颔首。
静止一拍后,娓娓道来。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故乡的工厂有个制作螺丝的工人,以熟练的技术一再刷新苏联纪录。」
又在钓鱼吗?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烟幕弹呢?但直觉告诉谢拉菲玛都不是。
「真理报的分社记者让我和学校老师、朋友一起去看他接受采访……哦,没错,就是所谓的课外教学。我和朋友一起去工厂见那位劳工。那是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很和善,年过五十的男人。记者问了他很多问题。问到技术上的问题时,那个人就像机关枪似地滔滔不绝,连记者也有听没有懂。最后记者问他:『制作螺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对你而言,制作螺丝代表什么?』一听就知道大概是要以这些问题为访问画下句点。」
你懂我的意思吗?柳德米拉用眼神问她。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她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
「厉害的工人一脸困惑地回答:『什么也没想。』『我从没想过制作螺丝有什么意义,就只是负责制作而已。』然后骄傲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将生金孙的女儿……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他的回答真是太无趣了。回到学校,老师问我们:『你们知道那位制作螺丝的高手想表达什么吗?』忘记原因了,总之我代表班上的同学起立回答:『真正的高手不会受到欲望的牵绊,只是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的技术。』……老师称赞我说得很好,还说就是那样。能归纳出结论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了。
也因此开始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惶恐。
「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不管我是为了让同学安心,还是我自己过度解读,总之我都答错了。当我射杀了大约两百名德国佬时,你们出现了。遇见在我身上追求狙击的精髓啊精神啊境界啊这些东西的人,我恍然明白,那位高手说的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他只是苏联最会制作螺丝的人。仅此而已。而且在制作的过程中,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动手做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爱妻与身怀六甲的女儿……也因此他是个幸福的人。」
柳德米拉脸上浮现自嘲的笑痕。
稍微静止一拍的空白,感觉重若千斤。
「我啊……和第一任丈夫处得不好,而且他从军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再婚的第二任丈夫则死在我面前。」
「是的。」谢拉菲玛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消息。这也是柳德米拉复仇的起点。
或许是猜到谢拉菲玛的解读,柳德米拉摇头否认。
「你觉得我还剩下什么。」
什么也没剩下。谢拉菲玛起初以为她想这么说,但随即发现不是。
「狙击。」
谢拉菲玛回答。
「谢拉菲玛同志,你已经理解你要问我的问题了。你已经站在山顶上了。」
「我与您的战绩还差了一个位数。」
「都一样。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狙击兵,其实也看到山顶上的景色了……你第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
「天王星行动的时候。」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打靶或打猎的时候。」
「我从十岁开始打靶,但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一样。」
柳德米拉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是在十四岁的时候,与共青团爆发口角后,被带去射击场,要我们握手言和。我在那里开了第一枪,而且射中目标。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改变了。」
谢拉菲玛反应过来时,已经沉浸在柳德米拉的故事里了。
「射击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无止尽地靠近虚无。钻研至极限的精神状态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摆脱所有的痛苦烦恼,在无心的境界朝目标开枪。命中的瞬间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吧,谢拉菲玛。」
有是有────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透过射击钻研到极致的精神。射中目标的瞬间、打到猎物那一瞬间的亢奋。
不过她一直提醒自己,自己是基于道义射杀动物,绝不能乐在其中。
射击具有令人着魔的魅力,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
艾雅如是,想必朱利安亦如是。
「不管是你,还是我,当然伊拉也不例外,我们都沉迷于射击的魔力。一如制作螺丝的高手,努力钻研技术到无心的境界……失去两任丈夫的我射杀了三百零九个德国佬,因此受伤,退出那个世界。」
谢拉菲玛偷眼瞧了一眼身旁的伊丽娜,只见她正以面无表情的反应掩饰赞同的神情。
把自己的遭遇用不走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