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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无法判断母亲是开玩笑,还是在进行某种批判。
拖着鹿的尸体走在森林里,身后留下我们母女的脚印和宛如口红般的鹿血。
不能深入思考。在苏联,玩笑与批判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无论是玩笑还是批判,总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即使可以在地区会议向当局者表达对生活的不平或对生产配额的不满,也不能批判党本身。虽然鼓励人民向报社投稿,表达对公务人员的不平不满,然而要是胆敢批评最高领导者,一定会马上被捕。母亲也心里有数,随即转移话题。
「所以优秀的女儿,用功读书之余也别忘记手枪的射击方法。女儿能上大学是我的骄傲。老师们也说你一定没问题。大学毕业后,你想善用所学的德语成为外交官吧?」
「对呀。」
「可是现在学习德语,不会被视为是法西斯的爪牙吗?」
「不会啦,妈。弗里德里希老师好像跟党人很熟。」
谢拉菲玛就读的高中在距离伊万诺沃村走路一小时左右的镇上,原本是德国共产党员,流亡至苏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在那里教德语。德苏开战后,老师或许是对自己的立场感到不安,动不动就告诉学生苏联对德国开战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试图让德国人民摆脱暴政的圣战,谢拉菲玛决定上大学后,弗里德里希老师正经八百地拜托她:「你去到莫斯科,如果提到我,请务必帮我强调我已经做好为了解放祖国,随时与纳粹法西斯一战的心理准备。」
谢拉菲玛告诉母亲这件事。
「是嘛。」叶卡捷琳娜只是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回答:「德国人也真不容易。明明是他们自己选希特勒当总统,对我们发动攻击。」
「不是这样的,妈。」
谢拉菲玛忍不住提出抗议。这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温柔地教导自己德语、鼓励自己、帮自己提升语言能力的弗里德里希老师确实说过。
「希特勒并不是人民经由选举选他当总统,而是军人兴登堡任命他为首相。从此以后,德国人再也不敢反抗法西斯政权。如今迫不得已参战的德国人民也是法西斯主义的牺牲者。等战争结束,两国一定能恢复邦交。陷人民于水火之中的一向是专制的政权。」
「说得也是。」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你以前喜欢的舞台剧那样。」
「没错,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成为外交官,让德国与苏联和好如初。」
十年多以前,公共教育戏剧团来伊万诺沃村表演的舞台剧是她与「德国」的第一次接触。戏剧团先以开场白说明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实际发生于德军与俄罗斯皇军间的真实故事,然后才表演给村民看。
以下是故事的背景────为了皇帝被迫与德国交战的人民得知列宁等人发起革命抗争,最前线的战壕内开始弥漫起一股厌战的气氛。主角是一位俄罗斯军人,向身边的士兵呼吁不要再打无谓的仗。他们朝没人的方向射击枪炮弹药,强行罢工,在信鸽脚上绑着用德文写的信,让信鸽飞到对面的壕沟,信上写着「我们不会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也停止作战吧」。同伴们陆陆续续受到感召,讨论着为了终止战争,必须加入革命军,以推翻皇帝,拟订一起逃跑的计画。然而就在计画付诸实行的前夜,遭到哥萨克兵背叛,向长官泄漏他们的计画,肩膀上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命令士兵射杀主角,士兵们不从。军官怒吼:「既然如此,就让敌军射死他!」
主角被推出战壕,成为德军的箭靶。
谢拉菲玛记得主角就要惨遭射杀的时候,自己还闭上了双眼。
然而枪声并未响起。没多久,耳边传来片段的俄语:
「我们不会杀害你的,同志!」
得知计画的德国士兵纷纷越过战壕来救他。然后士兵们抛下枪枝,互相拥抱,反而是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和背叛的哥萨克兵被带走了。
剧情在两国士兵发誓要在自己的国家展开革命的结局下落幕。
年幼的谢拉菲玛忘情起立,拍手拍到手都痛了。
—现在回想起来,剧本确实有些教科书化,以基于史实的展开而言也稍微夸张了点,但是看完戏的那天晚上,谢拉菲玛激动地夜不能眠。
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她在剧中看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身影。
「妈,爸爸也是那样对吧?从与德国的战争全身而退,然后去跟白军(注3)打仗。」
「对呀。」
母亲的回答极为简短。紧接而来的沉默中彷佛可以听见「结果你爸因为那场战争死了」的后半句话。内战终结后,父亲于一九二三年退伍,隔年去世。谢拉菲玛只能从父母在这段短暂时光中拍的唯一一张照片认识父亲的长相。每次想念父亲时、想起祖国如今的情势时,她都会产生一抹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可以去上大学吗?和我同年的米西卡都上战场了,会射击的我真的不用战斗吗?」
「你是女孩子呀。」
「可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注4)也是女生,却在克里米亚半岛战斗喔。」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啊。那个人已经杀了两百名德军。菲玛,虽说是战争,但你敢杀人吗?」
面对被问过好几次的问题,谢拉菲玛回以相同的答案。
「不敢。」
「那不就结了,菲玛。战争就是要杀人。」
母亲放下鹿,认真地回答:
「你的父亲马克说他已经受够战争了,成为逃兵,回到村子里。后来受列宁起草的『和平法案』感召,白军进犯时,认为这次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