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此同时,它们又全都属于同一个世界。」
老先生缓缓说话,彷佛要确认我充分吸收他的谈话内容。
「你在小时候,大概曾经误入常世吧。你记不记得?」
这个问题让我脑中顿时浮现一个景象。那是在下雪的夜晚──我独自走在冰冷的泥泞中,看到一扇门笔直地矗立在积雪的瓦砾之间。我以幼小的手推动门把,前方是一片耀眼的星空。
老先生盯着我的脸找寻答案,然后用和草太很像的深沉声音说:
「那扇门就是你唯一进得去的后门,你必须去把它找出来。」
接着他再度闭上眼睛,刻印着深深皱纹的嘴巴也紧紧闭上,无言地告诉我:你该走了。他没有再开口,但是我好像看见他的嘴角留下些微的(真的只有几公厘的)微笑。
我朝着老先生立正并深深鞠躬,同样无言地离开病房。
出发
当我打开公寓的门,就闻到熟悉的草太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好像遥远的外国,只能痴痴憧憬而无法接触,令人感到心痛。仅仅一天前──不对,才十四小时之前──我还和他一起在这间房间里,可是现在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个榻榻米大的书斋变得很乱。原本任意堆积在地板上的书本崩塌,放在书柜里的书也有一半左右散落在榻榻米上。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翻动着这些书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蚯蚓害的──我缓慢地想起并发觉到这一点。在拔出要石的瞬间产生的纵向摇动,崩解了这间房间原有的些许秩序。
首先,必须把身体洗干净。
厨房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洗脸台,再过去则是浴室。浴室里有莲蓬头跟很小的浴缸。我脱下千果给我的衣服,仔细折好放在洗衣机上,光着身子进入浴室,从莲蓬头放出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我的头发从来没有如此僵硬地纠结在一起,流过身体的热水也染成黑色。我花时间把头发和全身都洗干净,直到流到地板的热水变得完全透明。接着我开始洗脚底。双脚脚底都有好几处很深的伤口。我用指尖搓掉凝固的血,仔细用指尖去除卡在伤口的小石子。我的眼角渗出泪水,不由自主地咬紧牙根,但疼痛停留在脑袋深处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浴巾折叠整齐,放在洗衣机上方的小柜子里。收在塑胶盒中的药物也在同一个柜子。洗发精、肥皂、牙刷、刮胡刀、发胶等等,全都整理得有条不紊。我心想,草太是个很有秩序的大人。像这样展现一丝不苟个性的所有细节,都让我无限感伤。我借了一条毛巾擦干全身,拿了塑胶盒里的伤口用贴布贴在脚底。
我穿着内衣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之后,从运动包里拿出制服。千果送我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因此我必须换一套衣服。我穿上白色衬衫及深绿色裙子,并穿上深蓝色的袜子。我把红色缎带紧紧绑在胸口。接着我用发圈把头发绑在后面,在很高的位置绑马尾。这时我才发现,我和离开九州那一天穿着同样的服装,绑着同样的发型,然而我身上有某样东西决定性地消失了──连结我和世界的某种类似重石的东西,已经完全不见。我感到很不可靠,就好像外表没变,体重却变成一半,彷佛身体被灌入空气撑大一般。我仍旧在生气。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单方面地硬塞给我,然后又毫不讲理地从我手中夺走。又来了?我心想,别把我当傻瓜!我想要对这世界的负责人、或是神明之类的存在怒吼。我瞪着映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中、自己有些变瘦的脸孔,小声地说:「别把我当傻瓜。」然而这个声音却因为想哭而颤抖,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窝囊。
离开房间之前,我迅速整理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书。我不知道书架的排列规则,因此把这些书在地上叠成膝盖左右的高度。接着我关上窗户与窗帘。
「草太,我要借用你的鞋子。」
我低声说完,穿上草太放在玄关的黑色工作靴。虽然尺寸太大,不过我紧紧绑起鞋带,把这双大鞋绑在自己的脚上。接着我锁上公寓的门,走向车站。
时间才早上刚过八点。
街上总算开始出现上班与上学的人潮。我混入默默走向车站的人群中,在脑中屈指数一、二、三……
第五天。
这是我认识草太以来,第五天的早上。
* * *
我原本打算先到东京车站,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如果是这样走的路线,我就不需要再看手机。
我沿着神田川沿岸的人行道走(昨天蚯蚓就是出现在这里的堤防沿岸),在十字路口转弯,穿过很大的桥,就到达御茶之水站。现在正值尖峰时刻,站前挤满了各年龄层的人。
「喂,你等一下!」
我正要爬上通往验票闸门的斜坡,就听到附近有人在喊。不过应该不是在叫我。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我认识的人。
「铃芽!」
「咦?」
我不禁回头。站前的接送区停了一台鲜红色的敞篷车,驾驶座的男人正在瞪我。
「……芹泽?」
这个男人昨天曾造访草太的住处,似乎是草太认识的人。他穿着黑色夹克,红色V领上衣的胸口挂着繁复的银色首饰。
「你怎么会──」
「你要去哪里?要去找草太吗?」
他打断我的问题,隔着圆眼镜以不悦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以不悦的程度来说,现在的我也不会输给他。
「……我要去找门。」
我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在嘴巴里小声说。
「啊?」
「抱歉,我在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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