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挤出最后的力气,吃力地抬起脚,与其说在爬树,倒更像小虫子在死命挣扎。他拖着体无完肤的身躯,抵达树顶,跟青年对峙。在青年正后方的少女,则一脸疑惑地在男人与青年间交互看了看。没有被杀,没有被杀,她没有……被杀。当男人放下心来,正要往前倒时,脚边的叶片突然伸出无数根又尖又细、形似长枪的物体,互相撞击交错,从他的腹部贯穿到背部。男人以前倾的姿势被树叶撑住,血液自体内不停滴落。男人稍微动了一下右手。那是他惯用的手,画漫画的手。他发现手还稍微能动,就松了一口气,看似还没放弃。
「你不是想杀吗?」
青年无视于现场气氛,露出笑容,气定神闲地问道。
「是啊,我想杀。」
男人看似在回答青年,但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精神已经疲惫至极,连选择要说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管是想起来的事,还是正在想的事,都一股脑地从他口中自动跑出来──
当他听到「请想下一个故事」时,不禁感到错愕。
责任编辑说很期待下一次的作品,还称赞他有世间难得的才华。不过他已经想到肠枯思竭,不知道该画什么才能让人觉得有趣,也没有任何想表达的意念。好不容易临时抱佛脚想出来的大纲,在编辑部内部的比稿中总是被刷下来。这样重复几次后,他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画什么。
他或许是太在意评价了。对自己过于自信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我应该能做得更好,我要更好、更好。结果,他就这样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假如是真正的漫画家,即使支持的读者变少,甚至无人闻问,还是会继续画下去吧──看他的书畅销就自己投怀送抱的妻子,竟然说出这种话。如果你不是这样,那就不是真的想画漫画,而只是想当个有名的漫画家而已,既然不适合这一行,那就干脆别画了。
别开玩笑了,他想。什么真正的漫画家啊?别再问这种老掉牙的哲学问题了。如果一棵树在无人的森林深处倒下,会不会发出声音?答案是不会、不会、不会。这是当然的。没人看到的事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没有,就是没有。
看我的作品吧,看我的想法吧,看我吧。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妻子挨打后就变安分了。就算是否定暴力的人,只要为了守护某个人,也会在天人交战下动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想守护自己,所以妻子每次一开口他就会打。
新人奖上常用的那句「未琢璞玉,暧暧含光」,也不例外地成为给他的评语。但那道光芒似乎早已从他体内逃了出去。他因此嫉妒会发光的人,开始在畅销作家和新锐作家的作品里挑毛病。这边我比较好,那里我比较好,都是我比较好。虽然这么想,不管是脑、是心、还是手,都依旧生不出任何作品,光想到漫画就感到痛苦。他以前很喜欢看资料和其他作者的作品,喜欢到甚至想住在书店或图书馆里,但现在也不去了。他曾经热爱的漫画,把他给压垮了。
我不画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没想到有一天会体会这种感觉。
比方说,要是不能成为足球选手,就当足球教练,或去做足球的公司上班。有人就是像这样修正人生轨道,继续活下去。不过,这种人在他眼中不是有弹性,而是苟且,因此他才会紧抓着漫画不放。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受到称赞的,几乎都是那家伙的造型。如果没想出那家伙,如果没有那家伙,如果我心中没有出现那个女主角,一切就没事了。明明是我创造的理想女性,我却这么配不上她,而且事实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这想法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让他一直摆脱不了憎恨的情绪。
因为有那家伙在,我才会实现梦想,成为漫画家。要是不实现就好了,这样梦想就能留在梦中,继续闪亮。他终于明白为何常说别拿最爱的事当工作了。万一搞砸最重要的事物,那接下来的人生又能把希望寄托在哪里呢?
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为了漫画,他不太跟人来往,缺乏人际关系。他记得十五岁时画的漫画主角做些什么,却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遇过什么事。为了有一天能拿来当漫画题材,他虽然努力吸收知识和杂学,却都流于表面,谈不上专精,思想没有深度,肤浅又空虚,人生连拿来当题材的价值都没有。他不停烦恼,烦恼到连烦恼本身都失去新鲜感,连他自己都不禁想笑。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干脆停在投稿的阶段就好。这样就可以梦想有一天会出道;可以不管自己很逊,照样看不起职业漫画家;可以愤慨地说评审没有眼光;可以抱怨「最近的读者很蠢」,把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归咎于不会讨好读者;可以妄想自己成为漫画家后,创作生涯一定会一帆风顺……如果能这样活下去,还比较有意义。不实现的梦想是最棒的,能让人以为自己只是没拿出全力,相信自己还有挥洒的空间,自己的未来还充满潜力,自己是块未经琢磨的宝石。
所以当打瞌睡的司机开着卡车,突然从路上撞过来时,他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脱离这个人生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却在死后变得更糟糕。理想的女性化为实体,出现在他眼前。天啊,天啊,天啊,要是没有你在,我就能正常地过生活了。好想杀你,就来杀吧,把你杀了。就算碰不到她,一定还会有其他的方法。
不过──如果真的动手,一想到之后的事,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那种家伙最好消失算了。可是,要是真的消失了,我也很伤脑筋……」
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要是连过去的荣耀都失去,自己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要是一无所有,那他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一切都会毫无头绪,空白一片。他害怕去想像这样的未来──
「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讲话断断续续,不按时间顺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青年将耳朵凑到男人的嘴边,唯恐听漏任何一句。他一边听,一边仔细消化,重新整理出架构,最后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我稍微用言语诱导了你。毕竟你不是我的委托人,跟我毫无关系,所以手法粗暴了点。抱歉抱歉,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杀这女孩,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