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月5日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桐璃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嘛!”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那是一周后的事啦,十三号。”

  今天是五号,从岛上回来是十二号,计划一周左右的行程。

  “那就忍着吧。”

  “喂!”桐璃叫了起来。脸色眼看着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乌有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奇怪啊,最近经常会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她就做出要回去的样子,右手捂住嘴,拉着乌有的手往船舱里走。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乌有难以抵抗,只好被拖着走进去。

  船舱整齐得像候车室,大煞风景。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有点冷。桐璃抱怨着“真差劲”,走到米黄色长椅边优雅地坐下。这里有四个人,有男有女,在聊着往事。

  他们每个人都刻意打扮过。这种时候,无论男女,都相信服装的价格与着装的品位象征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昔日好友面前,大家有意无意都带有一种想提高自己身价的想法。毕竟,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分别,再次相聚时已经是四十多岁,都有了稳定的职业与社会地位。在和音岛这个封闭空间里,形象和谈吐,就是衡量成功和才能大小的指标——这是同学聚会中常有的场景。这种慢性却突然膨胀出来的虚荣,乌有很看不惯。当然,他们的人生阅历比乌有丰富了近一倍,深知社交中的攀比大有必要,同时,也对攀比之后的空虚产生了免疫力。这种被生活磨掉棱角的感觉,乌有难以忍受。这并非在标榜自己比别人更加真实和洒脱,事实上他经常感到自卑。一个人在外面看海,也许是怕自己哪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而不愿意直面这种不安吧。

  乌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他们交谈。他不想装样子,拿出纸笔问问题记笔记,打搅人家二十年后的再会。要采访的话,接下来还有一周,一百多个小时,时间很多。在这之前应该了解他们的个人资料。乌有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简历看了起来。

  乌有正前方坐着的是结城孟。父母在京都经营着一家老牌和服店,他作为次子也参与其中,却不说京都方言。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二岁左右,跟村泽孝久同龄,同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他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跟运动员似的,皮肤很有光泽,说话声音也比较轻柔,在人群中显得最为年轻。他在穿着方面也很讲究,身着一身剪裁得体、帅气的洋装,丝毫感觉不出和服店二公子的迂腐与陈旧。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总是刻意地与周围的人保持一定距离。结城吸着肯特香烟,与村泽聊着经济不景气的话题,就泡沫经济后的现状交换着彼此的看法,陈年旧事方面的交谈似乎已经暂告一段落。

  村泽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因为管理非常到位,即便是大环境不景气,也没有受到什么重大创伤,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终于有点儿起色啦。”他反复说着这句话。从充满自信的声音看来不像撒谎,应该是确有其事。结城经营的和服店虽然受到影响,但也没有什么巨额损失,只是自己期货投资失败。他苦笑道:“不得不卖一栋别墅还债啦。”

  跟结城相比,村泽脸上的皱纹更深,言行举止更为理性,执行力更强。两个月前,乌有采访过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富家子弟。这个人外表很是光鲜,身材不错,声音也算圆润。但其经营理念之幼稚,让乌有大吃一惊——根本不像社长,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从刚刚的几句简单谈话来看,村泽身兼要职,辛劳创业,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神父。他并非一直笃信基督,在二十年前离开和音岛后才皈依基督教。现在改用受洗时的名字,在长野的教堂里任职,人们称他为“帕特里克神父”。当然,他们仍然叫他原来的名字——小柳。本次聚会虽然是私事,但他仍然穿着一袭黑色的祭服。这可能不是教会的规定,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此刻意坚持,总让人觉得有很深的隐情。说起神父,大家都会想到“布朗神父”或“道林神父”(还有唐·卡米洛),这些人给人个头不高、身材臃肿的印象。这位帕特里克神父也不例外,身材矮小肥胖,面容温和。可能这样的外表在听人忏悔以及布道的时候更能让人安心和亲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帕特里克是符合神父的标准的。只是乌有无意间感受到他偶尔表现出来的超然态度——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之感——多少让人有些不安。二十年前,他来到这座孤岛时还是医学专业的学生,离开后却偏离了谋求名利的轨道。为什么会选择神父这个职业呢?总觉得有什么原因,但是让人怎么想也不明白。乌有属于典型的旁观者心态,所以对当事人的心理变化很感兴趣。

  神父倾听着两人的谈话,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神父的职业病,乌有不得而知。他们都非常自然,可以想象过去也可能是这个样子。

  神父旁边,也就是离乌有最远的地方,坐着村泽夫人(尚美)。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并不张扬。那是乌有的想法,他觉得大家都会这样想。可桐璃说,她就像一只涂了厚厚粉底的印度犀牛,或者像蛇发女怪戈耳戈。跟乌有这个年纪的人比起来,村泽夫人的妆容和服饰确实富有中年妇女特色。但是跟以前采访的“社长夫人旅行团”中的女人比起来,她得体多了。那些女人涂着猩红色的口红,戴着许多戒指、手镯、耳钉,俗不可耐。村泽夫人是瓜子脸,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漆黑的发髻,嘴唇是深红色,唇形与鼻梁看起来非常协调,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现在看起来都极有风韵,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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