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爸妈,三不五时就擦枪走火。从什么牙膏没啦,垃圾忘了倒之类的小事开始,接着就陷入冷战。他们以前从来不会为这种小事吵架,因此两人一定是累了。像爸每天晚上从公司回来,脸颊就好像又凹进去了一点。
这时候的我们,就像三艘船头绑在一起的遇难船,在看不到任何岛屿的汪洋大海中飘荡。虽然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却无法互相帮助。更惨的是,无线电只听得到杂音。
说来丢脸,当时我完全没发现这些小争吵并非只是情绪上的宣泄,其背后还有更深的含意;我也没发现,只有找一个人把外来噪音当作一般杂音,听过就算了。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幸福的孩子」而已。
就像旋转舞台转啊转的,事情终于要迎接新的局面。七月十四日——那时我真的是扳着手指头等待暑假来临,因此绝不会记错日期。
当时,我每天早上都要躲避在上学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记者,拼命冲进校门;进去之后,还要忍受连老师都喊我「五亿圆」的日子。唯一能够脱离这种生活的合法手段就是暑假,我真巴不得暑假赶快到来。
在足球社练球时,去捡球就有球对准我的脸踢过来,练顶球就有人伸腿把我绊倒。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所谓的学校,就是硬把种种不满用盖子盖住、再用螺丝栓起来的地方,要是哪里产生裂缝,积压在里面的愤怒、不满和怨念就会爆发出来。大家都戴着「开玩笑」的面具笑着发动攻击,甚至连老师也掺一脚。没办法,老师也是人嘛。
当然,其中也有出面阻止这些恶作剧的老师,但毕竟寡不敌众。虽然「学校有自治权」这块盾牌可以抵挡媒体入侵,可是当校内骚动愈闹愈大,导师便打电话到家里,建议妈暂时让我请假不要去学校,说是期末考也考完了,不会有什么影响。
妈似乎也赞成,但是我死也不愿意。也许大家会觉得我明明巴不得赶快放暑假,这种态度是自相矛盾,但我就是要争这一口气。你们能了解吧?
反正,当时的我,就好像足球比赛一开球,就发现所有的队友都投奔到对方阵营、朝我方球门攻过来的守门员一样,只能眼睁睁地愣在那里。而且,连裁判都背对着我。
只有和岛崎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喘口气。因为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努力做我这艘遇难船的锚,不让我被带到更危险的暗礁里去。
而且,第一个通知我事情发生变化的也是他。
那是学校放学、社团活动结束,大概傍晚五点半左右的事。我绕到岛崎家,为了不妨碍店里做生意,从后门爬到他那个天花板低得像阁楼的小书房,喝着他请的可乐。他们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以前我就常去,这件事发生之后,为了躲避算准我回家时间的狗仔队,也为了避免成为附近欧巴桑八卦的对象,我变得更常去他家。
「刚才在楼下店里看到的,是这一期的。」
说着,岛崎把一本八卦周刊丢给我。
「事情有了新发展,里面刊了泽村的照片。」
我大吃一惊,把周刊捡起来。「真的吗?!」
我会这么惊讶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泽村直晃长什么样子。
前川律师说泽村先生没有照片。妈认识他所以还好,但我和爸都很想知道他的长相,但不管怎么拜托律师,他总是坚持没有照片。
关于这一点,杂志和电视媒体也和我们一样,好奇心始终没有得到满足。要谈论一个人,照片给人的说服力不是文字所能比拟的。无可奈何之下,媒体只好以中年绅士风的插图来充数。
「我想,不是他死前叫别人帮他处理掉照片,就是他自己先收拾掉了。不过,他可能本来就没什么机会拍照吧.又不是艺人,一般人要是没有家庭,也不太会留下照片的。」岛崎也这么说。
因此在那之前,「泽村直晃」对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人——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字面上的鬼吧。反正,我只认得他的名字,而且对插图一点感觉也没有。
现在竟然出现了他的照片!我连忙翻开杂志。
「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可是个大独家呢。」岛崎难得地露出忧郁的眼神。「这下事情不妙了。」
「怎么说?现在就已经够不妙的了。」
「你先看了照片再说。」
我照他的话翻开那一页,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照片占满一整页。
里面照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瘦瘦的,看起来很聪明。照片会模糊,是因为被拍的人在移动——
他正以匆忙的脚步从画面右边横越到左边。
黑色西装配上素色领带,因为外套没有扣上,下摆随着动作微微翻起。他侧头看向旁边,所以大概只拍到脸的四分之三。
他的左手没有拿东西,另一边的右手手肘有点弯,大概是插在外套或长裤的口袋里。这个姿势看起来好眼熟,很像全日本的男性驾驶走近车子时的标准动作。对!他一定是在掏车钥匙。说到这个,画面边边也拍到一点类似保险杆的东西。
标题上确实写着「泽村」这个名字,但我却觉得「不是他」,因为泽村是个五十五岁的老头子才对啊。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疑惑,岛崎说明道。
那是一九七六年拍的。你看,西装的剪裁不像现在这么宽松。所以说,那是泽村直晃十五年前四十岁的模样,算起来比被你妈救了一命那时多了五岁。」
岛崎靠在椅子上看着我,以他一贯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今后我将在许多地方以各种方式听到的话:「感觉是个很酷的美男子。」
我没说话,因为我也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