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真志喜他那从未离开旧书界的父亲,所流露出的哀愁与愤慨。
回答真志喜的问题,其实正是『黄尘庵』对儿子的爱的表现。尽管那是多么的模糊,微弱到让人几乎怀疑它的存在性。然而,这样的心意,想必还是没能传达进真志喜的心里吧。真志喜,是本田翁一手打造出的,献给旧书的最完美的供品。真志喜想要的,和真志喜父亲所想要的,可说是背道而驰。因为,他们彼此所失去的部分是不同的。濑名垣感到一阵刺痛,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真志喜慢慢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闭上眼睛。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难道你从来都不曾想过,爷爷和我有可能一直都在等着你吗?」
「从来没有。」
『黄尘庵』回答得斩钉截铁,听不出有任何的逞强。真志喜露出无奈的笑容。他阻止了试图要说些什么的濑名垣,准备给自己致命的一击。
「一次也没有?」
「是的。」
真志喜睁开眼睛。虽然知道说了也是枉然,但还是忍不住不说。
「但是,爷爷,你父亲一直都在等着你呀。还有我。」
他顿了一下下,接着快速把话说完。「过去的那段日子也一直在等着你。」
话里的过去式,等于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真志喜看着默默观看这场唇枪舌战的女子。
「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的私事,给您添麻烦了。」
他站起来,回过头对着濑名垣说:「所有的书,今天晚上应该都能搬完吧?」
只有濑名垣听得出,他的声音和呼吸微微颤抖。濑名垣从话中听懂了真志喜的希望,也立刻站了起来。
就在真志喜要踏出佛堂时,『黄尘庵』朝他发出了尖锐的嘶吼。
「等一下,真志喜。」
真志喜停下脚步。『黄尘庵』对着儿子的背,如溃堤般一股脑把话宣泄出来。
「你以为我没有等吗?我也一直在等呀。等着有一天能被认可,等着有一天能被迎回家。」
真志喜微微颤抖,回过身来面向房间。父亲紧紧握着拳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你找过我吗?你想过我怎么样了吗?你一定没找过我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个业界的原因了。可是,你却从来不曾注意到我。」
『黄尘庵』又一次静静地说。「我也一直在等呀,真志喜。」
喔喔,原来如此,真志喜心想。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念头轰地一声直落到肚子一带。但是,真志喜很明白,一切都太晚了。因此,他直视着父亲,这么对他说。
「从你在那一天的夕阳中,转身背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动弹不得了。或许你会说,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可以来接我呀。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呀。但是,当时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当我明白自己是被抛弃后,就吓得再也动弹不得了……」
真志喜露出淡淡的笑容。
「菜园直到现在都还是绿意盎然。再见了,爸爸。」
只有濑名垣知道,漆黑的走廊上,处处留着再也无法压抑的感情所满溢出来的痕迹。
『黄尘庵』和阿仁他们晚上便返回了镇上。真志喜和濑名垣在客房里,听着吵杂的人声。
「这样好吗?真的不去送他吗?」
「不用。」
真志喜透过窗户凝视着这个家的后院。山峦明明就近在咫尺,但黑压压的屋外,却又让人觉得空间是无尽延伸的,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谢谢你,濑名垣。我没事了。虽然不管是对我父亲还是对我自己,我都觉得很失望,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尽管真志喜不愿意死心,也不想死心,却还是装作一副死心的样子。他以为,只要一直装作这样,自己到最后就会真的死了这条心。其实,这不但是他自我防卫的方式,也是对自己身边的人所释出的善意。这跟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轻言放弃的濑名垣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当死心的那一刻,人的一切羁绊都会跟着划下休止符。绝不能让他死心,濑名垣心想。
濑名垣和真志喜,与女子融洽地一块围着餐桌吃早餐,接着他们又一边跟二只小狗玩耍,一边忙着把要交给宅急便运送的书本装箱打包,一直忙到中午。
现在,二人终于要准备坐进满载书本的小货车了。
「这一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们那么亲切地接受了我无理的要求。」
女子郑重其事地低下了头,而阿龙和席尔则一如往常地跟在她的脚边。
「哪里哪里,该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才对。要不是您,我们哪能买到这么好的书呢?」
夺走驾驶座的濑名垣,心情显得相当愉快。真志喜原本绷着一张脸坐在副驾驶座上,但看到席尔一直发出哀伤的叫声时,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门。
「席尔,好好保重喔。」他弯下腰,不停抚摸着白狗。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忍耐着,希望道别场面快快结束的濑名垣,看到真志喜和小狗依依不舍的样子,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拜托你别这样好不好。感情放的愈重你就愈痛苦喔。」
他揪着真志喜和服的衣领,把他往车里拖。女子则是抱住席尔,把它带离车子,这下车门终于能够关上了。
真志喜让自己的视线从窗户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