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你好,这里是『无穷堂』……喂喂?」

  他努力集中听觉的神经,终于听出透过话筒上许许多多的小孔,所传出的沙沙声。可是还是听不出那究竟是人的声音,还是电子信号变换不顺所造成的杂音?尽管如此,真志喜还是正确地猜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濑名垣?是濑名垣对吧?你怎么了?」

  濑名垣的声音如波浪般晃动,轻轻触碰着真志喜的鼓膜。

  「忙吗?真志喜。」

  感受到一股凉意,真志喜甚么话也答不上来。濑名垣冷静的口吻,在在证实了那幽暗的预感。

  「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烈日灼身,真志喜的背立刻被汗水湿了一片。吸满水气的衬衫,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平时,没特别的事他是不会找自己出去的。摇摇晃晃的电车。面无表情的人群。

  为了那个在小小屋子里等待着自己的濑名垣,真志喜只是一个劲地跑着,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必须呼吸的生物。

  濑名垣独自坐在旧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在他面前躺着的父亲,已经不再是会呼吸的生物,身上盖着一条夏天用的薄薄被单。真志喜为了设法平稳住紊乱的呼吸,不断大口吸进空气,整个肺部还因此疼痛不已。他跌跌撞撞地进到了房间,往被榻前一瘫,两手抵着地板。从昏暗的厨房旁,实在看不出背对窗户的濑名垣脸上的表情。

  「抱歉,把你叫了过来。」

  濑名垣进入高中后,一下子抽高了不少。端坐在父亲枕边的濑名垣的影子,犹如古世纪已经灭绝的生物,细细长长地在榻榻米上头爬行。

  真志喜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双眼凝视着被榻低喃。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

  走的?这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总觉得只要脱口说出「死」这个字,濑名垣的父亲就真的永远也起不来了。

  「今天早上。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他还是老样子,爱喝酒。」

  濑名垣换了一下脚的姿势,说:「是不是该拿个什么盖在他的脸上呢。我看连续剧里好像都是盖上一条白布的。」

  这时,真志喜才终于看着濑名垣父亲的容颜,正视了他的死亡。这个小时候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男人,已经穿越过中年,迈入老年。皱纹深深刻画在晒得黝黑的脸上,停留在慈祥的表情里,令人对他的老化感到吃惊。鼻子深处一阵刺痛。比起自己的亲生父亲,濑名垣的父亲更能让我感到温暖。替我修补捕蝉网子的人是他,带着不会游泳的真志喜跟着濑名垣一同到附近游泳池游泳的人也是他,默默在一旁守护着真志喜,看着他探索外面世界的人,当然还是濑名垣的父亲。

  或许那一天,我失去的是二个父亲。

  身处在闷热不堪的屋里,真志喜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濑名垣站了起来,在壁橱里摸索了一番。好几年不见的濑名垣父亲,因为酷暑,甚至还来不及僵硬就已经开始腐臭了。

  要怎样才察觉得出死亡气味呢?一只苍蝇竟悄然在天花板一带划过一道弧形。真志喜怔忡地思索着,要是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他试图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父亲的脸孔。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曾不曾好好看过父亲的脸。面对死亡这种绝对状态,真志喜唯一想得出来的,竟然只是父亲神经质般喝叱他时的声音,以及那一天背对着他的背影。不论是父亲掌心的热度,还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真志喜一样也想不出来。他感到惶恐,更想要拼命去探索记忆,然而出现在脑海的,却是濑名垣的父亲一早带着他去找锹形虫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有在他险些溺水时扶持住他的那只手,尽都是横躺在眼前这位死者所散发出的温情。

  苍蝇停留在死者的脸颊上。真志喜举起左手挥赶,不料竟流下泪水,他惊惶地喊着濑名垣。

  从壁橱里爬出来的濑名垣,看到哭泣的真志喜,似乎有些诧异。他原本想拿找到的布去擦拭真志喜的脸,后来又改变心意,把布盖到了父亲脸上。接着才用自己胸前的T恤,使劲擦着真志喜的脸。

  「谢谢你,真志喜。别再哭了。」

  我已经看透了,濑名垣压低着声音说,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真志喜的哭,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和永远失去的东西。同时,也是因为想到濑名垣就像当年自己被父亲抛弃般,从此将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而哭泣。

  苍蝇振翅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里。把脸埋在濑名垣胸前,真志喜感觉得出濑名垣哭了。泪水坠落在榻榻米上,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想让人发现它的存在。

  『黄尘庵』要求花二个小时来进行估价。真志喜和濑名垣回到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濑名垣率先开口说话,来测试沉默的浓度。

  「……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说出『一决胜负。那句话。」

  真志喜把原本叠在角落的棉被铺了开来,躺在上头。

  「他提到那本书……」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真志喜频频省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居然还提到那本书。」

  濑名垣也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尽管一早就动个不停的身体已经发出了怨言,但脑子却是十分清醒,完全没把身体的疲劳当作疲劳来看待。真志喜的声音,有如夜晚降下的雪一般,静静地传进耳里。

  「爸爸错了。当初他要是把那本被别人挖掘出来的书视为耻辱,因而更加努力,要不看开一点,把那件事当成一种恩惠不就好了吗?可是他偏偏选择丢下一切逃了出去。或许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重要的。不管是家人也好,信赖也好,就连对书的自豪和喜爱……对爸爸来说,或许都不算什么吧。」

  说的很对,濑名垣心想。换做是我,绝不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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