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洗过澡的濑名垣,换上了紧身黑皮裤,和先前穿过的那件佛像图案的衬衫。他走到屋后头,想要纳纳凉,才发现四周已经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挨着墙,他静静地用打火机点起了烟。就在他惬意地吞云吐雾时,白狗穿过黑暗朝他走了过来。白狗蹲了下来,对着他猛叫,那动作就像是在催他快摸摸它似的。

  「搞什么呀……你应该是席尔没错呀。怪了,你不是一向不黏我的吗?」

  话才说完,濑名垣立刻豁然明白,态度也转为认真。「是不是真志喜出事了?」

  狗一听便一溜烟地往前跑,濑名垣只好拼命苦追。

  真志喜就蹲在门边。黑暗中,在灯笼的照亮下,隐约可见他的身影。

  「真志喜!」

  濑名垣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志喜的声音十分低沉,濑名垣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嗯?你刚刚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濑名垣!所以才会把我带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呀?冷静点。」

  濑名垣硬拖起全身无力的真志喜,让他站好,并且直视着他的瞳孔,冷静地对着他说。真志喜的咖啡色瞳孔里,充满了疑惧,他用手捂着嘴,试图克制那不断颤抖的呼吸。他的肩膀大幅度上下抽动,痛苦地攫取空气。

  「我爸来了……」

  濑名垣像是挨了一记拳,胸口隐隐作痛。突然,他仰望天空,试着找到那根本不可能会有的可能性,希望这一切只是真志喜在开玩笑,最后,他大大叹了一口气。

  「真志喜……」

  除了叫他的名字,濑名垣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真志喜整个人依靠着濑名垣的手臂。濑名垣紧紧搂住他僵硬又不停颤抖的身体,心里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还没穿过那道罗生门,只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就让二人回到了过往。也只能坦然面对了,濑名垣怒视着天空开始闪烁的星星。

  今晚一定要做个了断。

  二人进到了屋里,房间前的纸门是敞开的,就在他们准备打走廊经过时,房里传来了真志喜父亲的声音。

  「真志喜,你来一下。」

  看来,父亲已经决定要保持跟从前同样的距离感。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直到昨天都还跟真志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真志喜也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然而,真志喜虽然铁青着脸,头垂得老低,却也还是听话地乖乖端坐在房里的另一头。濑名垣也坐在他旁边。女子困惑地比照着两方。

  「你居然打算要做出违反旧书界规定的事来。简直是……」

  「这跟真志喜无关。是我答应的。」

  濑名垣从中打岔,真志喜的父亲这才第一次把视线移到了濑名垣身上,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你还在跟这个『掮客』的儿子搅和在一起呀?真志喜。」

  真志喜抬起头。脸颊因愤怒而潮红。

  「你不也没变吗?这就是你要跟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所说的话吗?就因为偏见,你不顾一切丢下了我和祖父。你就真的那么想要保有你的衿持吗?甚至不惜那么做。」

  「别再说了,真志喜。」

  濑名垣极力安抚已经变成感情用事的真志喜。但真志喜并没接受,照样把话说出来。

  「也不知道输给那个『掮客儿子』的人到底是谁!」

  真志喜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这个……」

  「『黄尘庵』老板!」

  女子极力介入。「『黄尘庵』老板会那么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们三个人居然是旧识……是我不好,硬是对他们两位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自称是『黄尘庵』的父亲,铁着脸又再度坐了下来。岁月让他的容貌失去了水分,头发里也混和了白色的物体。

  「我曾经听人说过。」

  濑名垣凑在真志喜耳边说。「『黄尘庵』也是一家专做批发生意的旧书店。在地方上的书市里海捞了不少钱。」

  真志喜边傲视着父亲,边点点头。

  「连爷爷的葬礼也没回来参加,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置身在旧书界,理当会耳闻本田老先生的死讯才对。真志喜悲切地啃噬着懊悔与绝望。自己曾经是那么挂心着对旧书以外的世界一无所悉的父亲,担心他会不会死在路边?抑或是坚强地活着?然而,事实上,他却悠然置身在业界,对真志喜他们置之不理。他当真那么想跟家人断绝关系吗?真的那么无法原谅『狱记』的被发现吗?就真志喜看来,那不过是父亲为了支撑他那无聊的偏见与自尊心,所滋生的傲慢与任性。

  是父亲丢下了我。对他而言,我就好比那些菜园里疏于浇水的青菜,所以他才会连对自己的儿子,都能如此轻易地割舍。那一天,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幼年的我,总认为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相信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回到自己身边,如今想来实在可笑……!本田老先生在病榻上犹等着儿子的归来,虽然他没说,但真志喜却能痛楚地感受到祖父的心情。让濑名垣父亲饱受身心的折磨,让祖父在后悔与绝望中死去,甚至让真志喜和濑名垣之间筑起一处不可碰触的空间的最大因素,全都在于真志喜的父亲。真志喜再一次深深体认到这一点,油然而生的愤怒使得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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