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星期天画家

不让他开口,倒是他反而用一种诧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妻子,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一样。

  七濑端坐在矮桌前窥探天洲的心理。她有点吃惊,那么奇怪的意识运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天洲的意识领域中映出的登志就像是被压扁了似的,先是变成扁平状,然后又变成只有四个角是尖锐的墨绿色长方形,上面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不过,每当登志说什么的时候,那长方形长边的尖角中的某一个就会微妙地颤动。可见那个图形在天洲内部依然代表着登志。

  天洲果然是抽象派画家,在抽象化能力上可以说是专家水平。七濑还是第一次窥探这样的意识。不过,未必所有的抽象画家的意识构造都和天洲的一样。天洲的心中描绘出的那个图形,不管经过多久都没有恢复成登志的脸。不仅如此,随着他坐到矮桌前开始吃饭,他眼中映出的各种物体全都化作了几何图形。比如饭碗是带有白色粗边框的深黄色梯形,放在长方形碟子里的鱼则是涂满了褐色的龟甲图案。

  他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吃饭的。登志唠唠叨叨地在说为什么要让七濑住进来的事情,而在他心中,这些词句都没有词句的意义。登志的声音只能给他整个意识领域的色彩带来一点极其细微的变化而已。因此,不管七濑如何观察,在天洲的心中都看不到任何厌恶、憎恨之类的对登志的反感情绪。

  “又发呆了。”(又犯毛病了。)“你有没有在听啊?”(装出很超然的样子。)(装成艺术家。)(明明是个废物。)焦躁的登志带着憎恨,用力瞪着面无表情的丈夫。

  然而天洲依旧默默吃饭。一眼看去,他的样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症的无感症状,又像是对于外界变化毫无兴趣的自闭症患者。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七濑当然知道,登志也十分清楚,那是他有意识地将外界信息关在门外。

  “哼,又装作听不到了。”(不高兴的时候、不爱听的话,立刻就装聋子。)“不听我说了呀。”恨恨地丢下这句,登志也放弃了,终于不再说话。

  她不像七濑那样具有读心能力,当然不知道在天洲心中展开了怎样的图像,所以她把天洲的沉默理解成敌意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保全自己避免卷入外界对于自己的反感,在视觉上将外界变成抽象图形之类的做法,恐怕是登志之流无法想象的吧。这也是一项才能,七濑十分赞叹。

  恐怕天洲的自我一定非常纤细、容易受伤。他绝不是登志所以为的“装成艺术家”。应该说,他是在拼命守护自己,不想失去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纯粹吧。这也算是他学会的防御手段吧,七濑想。她很同情天洲,对于独自在自己心中挖掘出此种才能的他产生了一些尊敬。

  容易受伤的天洲肯定被妻子的庸俗狠狠伤害过,这是很容易想象的。白天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父亲是著名的日本画家等等带来的压力和疲惫,周围的过度期待与不理解,自私任性的夸张失望……这些给他带来的伤害,恐怕绝不是能够轻易应付的。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何时学会了那种防御手段,至少在他拥有那种特殊的能力之前,他的艺术家气质应该遭遇过无数的攻击。他将周围一切事物进行视觉抽象化的处理能力,也许是在每次受到攻击时不知不觉、自然形成的。

  自己对于艺术家这一类人作了过高的评价,同时这一定也是她对自身的伤感产生的共鸣,七濑心中暗自反省。但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别的解释。她也常常想要阻断他人的意识,屏蔽掉蜂拥闯入自己心中的敌意。所以天洲的能力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登志又开始说话。她具有一种施虐般的性格——天洲越是沉默,她越想要伤害他。甚至连七濑的存在都顾虑不得了。

  “我雇了下人,所以你要多卖点画才行。”(你要是想说这事情是你自找的我才不管,你就说说看。)(要是敢抱怨一句,看我不骂死你。)

  登志有个毛病,喜欢凭空想象对方如何反驳自己的独断主张。结果,往往对方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她就在自己任性的想象中兴奋起来并开始发火。而且对于她来说,天洲的沉默比反驳更让她恼火。被封锁的攻击欲在她内心肆虐,眼看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被人无视对登志而言乃是最大的侮辱。虽然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清晰地描述,不过硬要说的话,那大概是自己的虚荣心受到指责和蔑视一般的感觉。

  在她的判断中,七濑这个第三者已经消失了。她拿筷子的手在激烈颤抖,同时带着憎恨尖叫起来:“你死人啊,不能说句话啊?!”她的眼角瞪得都要裂开了。

  天洲的心中,图形在闪烁。

  (危险。)(必须回应点什么。)天洲慢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近似长方形”点点头。“嗯,嗯。”

  “嗯什么,你嗯什么?”登志的嘴都歪了。(这么无视我,拿我当傻子,谁能忍得了!)

  她把煮红薯狠狠丢进自己扭曲的嘴里。七濑再次深感钦佩——都气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看到登志的攻击略微减弱了一些,天洲又恢复了机械的吃饭动作。他当然很清楚沉默会激发登志的怒气,但是勉强反驳妻子只会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话骂回来,这样反复的结果只会是自己被弄得遍体鳞伤。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语言的争执,只会将双方拖入深渊,在深不见底的憎恨的熔炉中备受苛责,这一点天洲在至今为止的无数次经验中深有体会。

  七濑想,所谓透明的意识,就是这样的状态吧;所谓达观之人,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吧。至少她在遇到天洲之后,第一次见到了最为接近这一状态的人——至今为止,七濑看够了被世人誉为圣人君子的人,内心是如何的丑恶。

  对天洲的好意和尊敬急速膨胀,随即,七濑很想知道自己在天洲的意识中被形象化成什么了。在吃饭时的漫长观察之后,七濑终于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存在于天洲意识领域的地平线附近的极小白点而已。七濑略微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放心。因为从其他几何图形的色彩推断,白色应该代表天洲的好感。

  夫妻俩的晚饭时间结束,七濑将餐具送去厨房的时候,独生子克己来到了餐厅。他的个子比父亲还要矮一些,而且很瘦。克己嘴角挂着仿佛鄙视一切事物的笑容,那笑容里还浮现出污浊的卑劣。仅仅瞥了一眼他的意识,七濑就发现他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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