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想成为正式社员很可疑。佐佐冢会说什么话呢?父亲大概是表情沉痛地默默不语吧。”
“我没有父亲。”
“哦呀,是吗。那自称的父亲也行。学生时代的朋友大概是脸上打着马赛克,口若悬河地回忆你的种种奇异事迹。你要说没有朋友,那我就改成自称的朋友吧。什么你是个与别人相处不融洽的孩子啦,中学时代说过很奇怪的话啦,高中的毕业文集里写过怪异的话啦,形形色色的证言满天飞。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小时候的照片能卖多少钱一张?大概能给同学赚包烟钱吧。”
医师张开双手,仰首望天。
“心理学者和犯罪学者,前刑警和前检察官,纪实文学作家和推理小说作家,全都以评论员的身份聚在一起解剖你。也就是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童年经历和心灵创伤,你精神构造里的螺丝弯曲了、歪斜了,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召来了危险之极的怪物。剪刀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养育方法存在问题。说不定社会上的母亲们会因为太过恐怖,陷入育儿神经过敏。”
医师比平时更加饶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暗自诧异。
“为什么变得这么喋喋不休?当然是因为恐惧了,对遭到逮捕的恐惧。”医师回答。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恐惧?你不可能感到恐惧吧。”
“你这样想吗?”医师静静地回答,不知为何,口气很认真。
“或许如此,你多半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无法理解恐怖为何物。”
医师摘下圆圆的黑眼镜,用白衣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理解不了的吧,恐怖也好,悔恨也好,罪恶感也好。”
黑色眼镜下现出的双瞳带着平静的光芒注视着我。
“樽宫健三郎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能杀人。你想到了一个实在很绝的比喻:没割包皮的小学生。的确如此。你又回答说,‘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这也正如你所言。理论上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实践中却不被容许。”
医师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忌讳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亲眼看到死亡时的不快感,闻到鲜血味道时的恶心感,碰触到尸体时的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与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那种某种行为乃属禁止的观念,反而导致了人们在轻易违反时倒错的喜悦。正因为违反了禁忌才乐在其中,正因为超出了常轨才倍感欢欣,由于疯狂而深信自己是比别人特别的存在,像这种脑筋不好的家伙多不胜数。”
医师的声音微带怒意。
“其实不是这样的,问题在于更微妙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杀人?因为看到人死去会不愉快。跟伦理道德没有关系,跟善良、友爱、同情、共鸣也统统没关系,单纯的不快感而已,与踩死蟑螂时的恶心感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医师张开眼睛:“你懂我的话吗?”
我默然摇头。
“你想必不会懂的。”医师缓缓点头。
“你无法理解绞杀少女时的不快感。你看不到淤血发黑肿胀起来的脸,听不到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呻吟,感觉不到剪刀尖端插入肉中,为坚硬部位所阻的感触。”
医师叹了口气:“但是所有这些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我恐惧,我悔恨,我充满罪恶感。我的双手染着鲜血。一想起那些少女的脸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一想到被警察逮捕后家人的痛苦,夜里也辗转难眠。”
医师顿住话头,低下头去。
“你从没想过这些吧?”医师突然抬起头:“虽然因为某种压抑的缘故,我成了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原本我才是中心人格,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妄想人格。这你也没想过吧?”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医师想说什么。
“你没有发狂,也没有生病,因为你自己就是疯狂,就是病症。我大概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内心深处患上了疾病。你就是我所患疾病的〈症状〉。”
医师定睛看着我:“你很强大,太强大了。你连为什么要杀那些少女都不去考虑,考虑的只是怎么杀掉她们。另一方面,我很弱小,与你相比,弱小得可怕。所以我只能躲在这房间里,也无法阻止你杀害那些少女。”
医师发出自嘲的笑声:“真有意思啊。你内心的黑暗之中并没有怪物,因为你自己就是我的怪物。我无法违逆你的话,真想在墙上血书‘谁来阻止我’。”
“少讲这种莫测高深的话!”我不耐烦地说。真是的,医师说的话总叫人莫名其妙。
“你听不懂我的话吧。我想也是。”
医师不慌不忙地两手将黑色眼镜戴上,背诵起类似一节诗歌的话语。
你的谈吐如此隽妙
我完全无从理解
犹如不明了黄莺歌声的含义
“这是北园克卫的《夏之室》。”医师解释道。
“kitasonokatue是谁?”我问。我到底忍耐不下去了。
医师恢复了平时那种嘲弄我的表情:“是在早川文库做埃勒里.奎因装帧的人。‘老爸,我好像得了引用癖了!’‘那是儿子你上了大学唯一的收获。’”【注2】
我没理由再奉陪医师的引用癖,当即结束了面谈。
窗帘轨道已经完全折断,没法再用。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恢复原状,但看来只能换新的了。
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动手修理,决定只拿下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