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按照亲人的愿望接受治疗。但这样的话,就不能叫实现病人愿望的医院了吧。”

  内村轻蔑地说。

  “应该改个说法,叫‘实现付款人愿望的医院’才对。所以,我在付钱的时候明确地表达了愿望——到了丧失意识的时候,不要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就让我自然地死去。从容镇定地告别人世才帅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内村拍了拍我的腰。

  “看您一脸严肃,医生您还真较真啊。不过是老年人的固执己见罢了。不是这家医院不好,更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不要忘了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内村灵巧地转动轮椅,说了句“回头见”便离开了。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我看到了几米之外的病房大门。

  “钻石鸟笼”,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称呼也透露出不情不愿地待在这里的意味。那由香里为什么会住在这儿呢?我忍耐着轻微的头痛,走向走廊深处。

  “今天也辛苦啦!”

  水注入茶壶,醇香的气味立刻弥散开来。实习第三天,刚过午后四点半,我坐在沙发上,像昨天一样享用着由香里的红茶。

  上午查房时,我不知该如何挑起话头,所以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并没有和她交谈,检查完便逃也似的出了病房。医务工作结束后,我在下午两点再次来到这里借用书桌。但因为不能再提昨天的话题,我在无法集中精力的散漫状态下,瞪着参考书虚度了两个小时。

  “吃一点吧。”

  由香里递来一个盛着几块饼干的碟子。

  “啊,多谢。”

  “累的时候,吃甜食不会提高血糖值的。”

  “……这样啊。”

  我闪烁其词,由香里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欠欠身,挪动了一下位置。被眼前这双棕色的瞳孔凝望着,总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忐忑之感。

  “碓冰医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查房和学习的时候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感觉好像有事要问我,却忍住了没有开口。”

  被她一句话说中,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脸。由香里伸出手,手指划过我的下眼眶。

  “眼圈都发青了,睡得不好吗?”

  “可能是因为床有点硬……”

  “唔。”由香里眯起眼睛。

  “怎么了?”

  “床可能是真的硬,但好像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

  “你怎么知道?”

  “嗯,都写在脸上了。你正渴望着向谁倾诉烦恼呢。”

  渴望倾诉烦恼?我撇了撇嘴——跟家里人都没提起“那件事”,也没理由告诉其他人。但胸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难耐的冲动。

  “这个房间的费用非常昂贵。”由香里张开双臂,“所以隔音也很完美,说话绝不会被外面听到。而且,这里只有你和一个脑袋里埋着‘炸弹’的女人。”

  由香里清爽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直击心脏。

  “在这里所说的内容绝不会外泄。碓冰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畅所欲言。”

  由香里微笑着。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微笑,跟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截然不同。

  “雨声……”这个词从微微张开的嘴唇间悄然溜出来,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不该说的。脑袋里这样想着,但舌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兀自在颤动。

  “我讨厌雨声……强烈的雨声。”

  “雨声?为什么?”由香里用柔和的语调轻声追问。

  “这要从父亲跟情人一起失踪的事说起。我父亲原本从事古典家具进口生意,经营着一家小型公司,运转得很顺利。”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嗯,担任经理的雇员把公司的资金卷跑了。那个人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世交,本来绝对可以信得过。这样的故事不陌生吧。”

  “的确是常有的桥段。”

  “这样公司很快就入不敷出,宣告破产了,只剩下欠债。流氓模样的男人叫嚣着闯进家里,父亲只能低着头拼命地请求对方再宽限些时间。”

  那时的记忆复苏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不停地用手揉搓着衬衫的衣角。

  “就像刚才说的,我家其实还算富裕。尽管有贷款,但在广岛市内有自己的房子,也存了一些钱。本该把房子卖掉,再拿出积蓄还债的。然而,父亲……那个家伙……”

  我咬紧牙关低下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变得嘶哑。握紧的拳头忽然被一片温热包裹,原来是由香里握住了我的双拳。

  我反复深呼吸,把积压在胸中的热气吐出来,继续说下去。

  “父亲扔下家人逃走了。他取走了全部的积蓄,带着情人逃往海外,有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一封来自欧洲的信,里面装着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和他跟年轻女子的合影。信里写着‘离婚吧,从此以后,我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讲述着。由香里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呢”,把目光转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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