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那天的傍晚时分回到住处。雨中的黄昏短暂,还没弄清楚太阳什么时候落下了山,夜就来临了。我始终守在你身边,手拉手肩并肩,身体依偎在一起,心慌到觉得一不触摸你,你就会去了别处。
我们不再谈论病情,仅与你分享即将逝去的时光。不开电视不放音响的静谧之夜,两人都已极度疲惫,在铺放着床垫的阁楼上躺下时,还不到夜里十一点。
我做了个憋闷沉重的梦,梦里独自一人身处一个被火烧光的地方。跟那个白天一样,空中积覆着厚厚的雨云。在到处残存着炭化立柱的废墟上,我全身湿透呆然而立。不知何故,我了解到你死于这场火灾并被埋在脚下的瓦砾中,我匍匐在地将手伸进泥炭里试图找到你。
美丘……美丘……
我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慌里慌张地摸索身边的床垫,空空如也,倒是狭小的单间里弥漫着什么东西烧煳了的气味。我在阁楼上一跃而起,大叫:
“在干什么呀!这个点儿!”
枕边的闹钟正指着凌晨三点半。顺梯子下来,跑进迷你厨房。你在当睡衣穿的运动衫上系了条围裙,水槽四周乱七八糟地散放着量杯、菜刀、调料。你满眼是泪。
“兴奋得睡不着,就想做个太一君爱吃的炖肉。”
你用央求的目光看着我。我探头往深底锅里看了看,肉烧焦了的气味直冲鼻孔,我赶紧关掉煤气。
“以前做过几十次的嘛,现在做到一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太一君,我做不出炖肉啦!”
你在深夜的厨房里浑身哆嗦着,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
“我的脑袋不好使啦!我的脑袋不好使啦!”
我扑过去抱住你就地蹲下,一动不动地直到你身体完全放松。
你哭着说:
“今天去医院的路上也很危险,要不是太一君跟着,我就迷路了。新宿看起来就像从没见过的地方,昨天还稀松平常的事,今天就做不了了!每天这样,简直就是下地狱了啊!”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吭声,只是用力将你环抱在臂弯里。
“学校的课已经上不下去了,英语也看不懂了,同一个单词我这一星期反复查了好多次!不屈不挠,永不放弃地坚持到最后,笑死人!”
你边哭边笑,痉挛似的喘着气说:
“我能永不放弃地坚持到最后的就是变成一具空壳,纹丝不动地睡在床上。然后,连喘气都忘了,只能憋死!我该怎么办啊,太一君?”
你像只发怒的小猫似的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哭个不停,我们就这样相拥在一起,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我去洗手间。”
你掰开我的手站起身来是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我也伸开了麻木的双腿。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罐子里的半冰沙司似乎还没加,我打开罐子将沙司加进做到一半的炖肉里。冲水的声响后,你折返回来。我搅拌着炖肉说:
“没问题,还有救。”
在室内渐渐亮起来的二十分钟里,我一直在锅里搅拌。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上的动作。我勉强挤出个笑脸说:
“吃?”
“我就算了。”
“那我尝尝。”
我取出盘子盛上炖肉,切开从冰箱里抽出来的长条面包放进烤面包机。将里屋桌子收拾妥当后,你在我对面坐下,不无担心地盯着桌面。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坏。”
因为加进半冰沙司,炖肉里出了照烧汁。这样只要能忍得了焦煳味,大致就没问题。舀到勺里尝了第一口,味不是太冲,但咸得舌头发麻。
“怎样?吃得下?”
我赶紧啃口面包喝口水。
“嗯,没问题。”
我擦着汗专挑牛肉、土豆、胡萝卜、芜菁吃,尽可能不沾上炖肉酱汁。尽管嗓子火辣辣的,我还是将这一盘几乎全数吃光。你似乎注意到我的反常,刷地一把夺走我手里的勺子。
“等等!美丘!”
你将满满一勺酱汁送进嘴里。
“咸死人!用不着这么硬往下咽嘛!也不用管我怎么想嘛!”
你撂下勺子,跑去厨房那边,连肉带锅都扔进水槽,水槽受热变形嘭地发出钝响。我从后面抱住你,在颤抖着哭起来的你的耳边说:
“我代替不了你,你感受到的恐惧、憎恨我都一无所知。但我真心爱你,就算你不再是你,我还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一直沉默无语,过了永久的一半那么久后,你嘟哝着说:
“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都不能做了呢?”
“嗯,反正也不是因为你是个优秀的女管家才爱你的。”
“我不能说笑话了,不可爱了,也不能跟你上床了呢?”
“那的确太遗憾了,但还会在一起。”
“只会躺床上喘气了呢?”
“嗯,在一起。”
此时此刻,我大彻大悟。所谓爱情,并非什么难事,只要直到最后一刻都跟对方在一起就好,仅凭这一点,就能达到爱的最高境界。只是因为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才总是对自己是不是个会爱人的人而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