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担心你会被抢走的感觉。」
「吾乃活人,非囊中物。」
「朕知道,但就是会有这种感觉,朕也没办法。你呢?你曾有过这种感觉吗?」
「从不……」
寿雪本来要说出「从不曾有」,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这种好像有点寂寞,又好像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自己确实也曾体会过。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脸孔──令狐之季。
「……」
「朕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高峻见寿雪默不作声,赶紧道歉。
「请你忘了这些话吧,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寿雪还来不及说明高峻与之季的关系所带给自己的奇妙感受,那人却已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沉默异常地漫长,直至远方传来了报时的鼓声才终于打破。
「……朕该告辞了。你需要什么东西,朕下次可以带来。」
高峻起身说道。
「别无所需。」
「人变多了,需要的东西应该也会增加。如果你想到什么,随时写封信,朕就会派人帮你送来。」
「所需之物,花娘多已为吾备齐。书籍笔砚,诸般吾未提及者,一应俱全。」
「原来如此,被花娘抢先了一步……花娘果然比朕周到得多,朕赢不了她。」
「并非敌对,何分高下?」
「除了拿一些食物来之外,朕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高峻虽然面无表情,口气却显得有些沮丧。寿雪不禁心想,这皇帝真是古怪,有时间关心自己,怎么不多关心其他妃嫔?
「食物最佳。」是因为不忍高峻继续沮丧下去吗?寿雪补充道。
幸而这话之于高峻似乎十分受用,此刻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好吧。」
一打开门,便看见卫青候在门外。近来高峻驾临夜明宫,他总是站在门外等候,不再像从前一样跟随高峻入内,至于理由,寿雪当然一无所知。只见卫青对着高峻跪下行礼,对自己却连瞧也不瞧一眼。
「回凝光殿。」高峻说道。卫青立即点亮烛台,转身在前引路,而寿雪便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两人离去。近来每当高峻辞别,她总是会像这样站在门口看着灯火远去,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就让我们一起下棋到变成老翁老妇,也没什么不好。
寿雪看着远方摇曳的灯火,在心中反刍着高峻所说的话。
──这意味着就算两人变成了老翁老妇,关系也不会改变。
高峻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彷佛照亮了寿雪的脚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前方的道路一片黑暗,高峻却总是能靠着平凡无奇的几句话,一寸一寸地照亮自己眼下的路面。
能隐约映照出高峻与卫青身影的灯火,在寿雪视线的远端逐渐越缩越小。
近来夜晚暑气渐退而寒意渐增,这给人一种夜色逐渐变得冷冽而锋锐的错觉,夏夜的那种厚重与浓稠感,不知不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夜虽然纯净透明,但另一头所透着的依然是黑夜,彷佛没有边界般地无穷无尽;而纯净同时意味着浓度高,因此在暗中每吸一口气,都感觉有大量的夜色渗入了胸中。
当火光消失在远方尽头之时,寿雪身上的衣衫亦同时犹如吸饱了黑暗,变得又冷又重。
*
照亮了前方路面的火光微微摇曳,如同卫青正起伏不定的内心。
「卫青,朕跟乌妃没说什么秘密,你不必到外面去。」
「是……」
虽然高峻这么说,卫青却仍因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寿雪。过去卫青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对她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而一切起因,只不过是他发现寿雪很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事实就像一块重石,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胸口。
──血脉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最大的原因,或许在于卫青是一名宦官吧。他的父母皆已经过世,亦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血脉」两字不会有任何瓜葛。虽然有幸侍奉了一名让自己愿意鞠躬尽瘁的贤主明君,但撇开高峻不谈,卫青在这世上可说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
──我有了一个妹妹。
这个事实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冲击着卫青的内心。
──但是那名少女……对大家来说却是个危险人物!
光是乌妃这个身分就已相当棘手,更何况她还是前朝余孽!
绝对不能让大家和那少女太过接近。光是当朋友便已极为不妥,倘若他们两人……一股不安感在卫青的胸口挥之不去。
卫青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察觉?每当大家与寿雪相处时,他脸上总是会流露出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流露过的表情。他们之间那股既非友情又非爱情的强烈情感,唤醒了卫青心中最强烈的恐惧。
*
那股类似霉味的墨水气味,总是能带来心灵的平静。之季将竹简从棚架上抽出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洪涛殿书院的史馆分为大厅及数间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