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总觉得仓库里有声音传出来……于是打开了那堆放着农具及稻草的仓库,便看见有个女人蜷曲着身子窝在仓库的角落。我还记得那是个有着皎洁明月的夜晚,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走过去一看,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膝盖坐在一张草席上,左脚扣着脚镣,脚镣连接着锁链,不知该说是奴隶,还是家婢。女人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麻衣,全身到处都是伤痕,那些伤痕绝对不会是因为下田工作所造成的,有些旧伤甚至都已化脓,散发出酸臭味。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曾经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但光是想像,就让我忍不住想吐。我以刀鞘敲断脚镣,告诉她『快逃』,趁着宅邸里的人都被绑了起来,现在逃走是最好的时机。但那个女人只是抬着头,不停地盯着我看。」
只见淡海脸色铁青,声音微微颤抖。寿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后淡海才又开口说道:「女人虽然骨瘦如柴,而且一张脸被打得红肿变形,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长相……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是我的堂姊……大我两岁的堂姊……」
淡海以手掌捂住了双眼。
「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那一瞬间,堂姊忽然拔出我的刀子,往脖子上抹去。登时鲜血狂喷,她就这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寿雪不禁皱起眉头,彷佛眼前看见了一片血海。淡海的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寿雪于是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堂姊被关在那种地方,连想要自尽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她被关在那里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只知道她的下场这么惨,全是因为她是我淡家的亲戚,我想要帮她,但却什么也做不到。」
淡海的全身不停抖动,无处宣泄的愤怒与悲伤充塞在他的心中。寿雪伸出手,在他的背上轻抚着。当他说出「什么也做不到」时,内心有多么痛苦,寿雪完全可以体会。因为自己也一样。当初母亲遇害时,自己同样什么也做不到。
「……故汝遭官兵擒拿,无端背负杀人罪嫌?」
「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汝以此为报应,故甘之如饴。」
淡海抬起了头,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神情。
「吾亦以此自责多年……唯今想法已略不同。」
过去寿雪一直认为自己成为乌妃后所受的苦,全是对母亲见死不救的报应。然而寿雪后来想通了,认定自己对母亲见死不救,就等于是否定母亲希望女儿活下去的期盼。
──最轻松的做法,就是自责。
因为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在自责中找到理由。
「是故此次蒙冤,汝亦无所作为。在汝心中,即便含冤受罚,亦属天意。」
「……是啊。」
「何其愚也。」
寿雪在淡海的背上拍了一记。淡海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吾绝不许。」
寿雪快步走出房间,来到门外,呼唤温萤。温萤从殿舍后头转出,迅速来到她面前。
「吾欲往牧宪宿舍一观,请汝带路。」
「是。」
温萤率先迈步而行。此时淡海慌忙从殿舍内奔了出来,喊道:
「娘娘……」
寿雪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此时忽然有一句话回荡在寿雪的胸口。
──你应该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丽娘最心爱的你自己。
当初高峻告诉寿雪的这句话,有如温暖的池水一般,逐渐渗入自己的五脏六腑,直到现在依然不曾消退。
「吾不愿汝蒙受此不白之冤。吾既愿助汝平冤,汝亦应有自救之心。」
淡海一时傻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寿雪完全没有想过,高峻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自己也会有对别人说的一天。
*
内侍省及基层宦官的宿舍,都在后宫的南侧。寿雪带着温萤与淡海,进入了宿舍之中。
「凶手杀牧宪而夺金杯。既是如此,吾寻金杯下落,便可知凶手何人。」
金杯原本是牧宪的持有物,如今遭凶手夺走,而「寻找失物」恰巧是乌妃的拿手好戏。
牧宪的房间在宿舍的角落。虽然只是一间狭窄又简陋的房间,但是打扫得相当干净整洁,由此亦可看出居住者的性格──唯独牧宪倒地身亡之处,地面有着黑褐色的血迹。
寿雪在房内左右环顾,由于房内整理得相当整齐,看起来东西并不多。她从衣柜中挑出一件衣物,再拾起被褥上的一根头发,放置在桌上。接着从怀里取出一枚人形木牌,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下牧宪的名字,并将头发缠绕于木牌,再将木牌放置于衣物上。最后她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了一口气,花瓣立即如同玻璃一般碎裂开,散落在人形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颤动,接着轮廓逐渐模糊起来,且不断膨胀着。那根头发没入了轮廓之中,而轮廓逐渐变形,最终化成了黑色的烟雾。那烟雾钻入了衣服之中后,竟有如活人一般立起并跳下桌子,迈步走向门口。此时门扉并未掩上,那烟雾便直接走了出去,寿雪等人只得赶紧跟上。那穿着衣服的烟雾走到隔壁房间的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那同样是基层宦官的居住之处。
「此房间为何人所住?」
「我去问问看。」温萤说道。但他尚未迈步,淡海便突然冒出一句「打开来看看就知道」,同时拉开了门板。
寿雪又朝烟雾吹了口气,烟雾瞬间消散开来,衣服亦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