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死之前……原来心里是这么想的……」
泉女以宛如槁木死灰般的绝望口气说道。
「他认为我背叛了他……抛下他独自逃走……」
泉女垂下了头,凝视着地板。
「没错,当时我确实是丢下他,一个人逃走了……虽然在他挡住那两个轿夫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赶紧到前面叫人帮忙……但我心里很清楚,巴秀不太可能在我回来时依然活着。如果继续留在巴秀身边,连我也可能会被杀……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所以在巴秀叫我快逃的时候,我真的逃走了……他说我背叛了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泉女完全没有伸手抹掉不断涌出的泪水,茫然的眼神在空中左右徘徊,找不到焦点。
「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跟巴秀一起死?对我下诅咒的公公、婆婆,心里是不是这么期望?巴秀是不是也希望我陪着他一起离开人世?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
泉女趴在地上不住地哽咽。寿雪低头看着泉女,心情就像是正在看着自己。这种恐惧死亡的感觉,自己也曾有过,因为害怕,所以只能紧紧抱着膝盖不停发抖,就这么任由母亲遭到杀害。
当初留下寿雪独自离开的母亲,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寿雪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自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一些关于幽鬼的知识罢了。
「……吾曾言幽鬼之行径与常人不同,汝忘之耶?」
寿雪呢喃说道:
「人心复杂,所思之事非止一端。汝既惧死,巴秀自也相同。彼虽愿汝独活,却也愿汝同死,两相矛盾,亦是人情。」
泉女抬起了头。泪水濡湿了她的脸颊。
「此幽鬼所言,但其生前所思之一。既是诅咒,自当引出其怨愤之心,巴秀父母心中想法,或亦参杂其中。」
寿雪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巴秀虽惧死,生前亦劝汝独活,汝岂忘之?人心易迁,想法难测,然其行千古不变。巴秀生前终究助汝逃得性命,此举切不可忘。」
──没错。
这几句话虽然是对着泉女诉说,寿雪却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正在受到撼动。
──长年以来,自己一直在否定着母亲当年的决定。
在寿雪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恨着母亲抛下自己独自死去。当年母亲若带着自己一起死,如今自己就不用承受这种对母亲见死不救的良心苛责了……
但是……
泉女微微张着口,以一对湿润的双眸仰望寿雪。好一会儿之后,她对着寿雪深深鞠躬,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娘娘。」
「九九。」寿雪朝着站在房间角落的九九喊道。
原本九九一直屏着呼吸守在一旁,此时听到呼唤,赶紧挺直了腰杆,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唤藤粳女进房,另取热水一锅。」
九九接到指示,旋即奔出了门外。
「近期可令粳女与汝同行,彼女之生气于汝有益。」寿雪低头看着泉女说道:「此咒非欲汝死。便是巴秀父母,亦无杀汝之心,但心中怨恚无可宣泄耳。」
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只好靠诅咒来排除。寿雪暗自寻思施术者的用意,根据泉女的说法,八真教主曾要她「把心中的憎恨与懊悔都放下」。或许巴秀的父母也是将心中的怨恚,都放入了咒符之中吧。父母虽从痛苦煎熬中获得解脱,其怀抱的怨恚却在巫术师的手中化成了诅咒。
寿雪感觉到胸口燃起一股怒火。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不应借由诅咒的方式来排除,这样的做法,不能让任何人获得救赎。
「怨恚不应排之以诅咒……祝祷或可解之。」
寿雪用了「或」字,是因为自己也没什么把握。或许祝祷也会形成另一种束缚。但比起制造仇恨,寿雪还是宁愿选择祝祷。
九九提着热水,带着摸不着头脑的粳女走进了房间。
「汝当伴于泉女左右。」寿雪如此告诉粳女,便自另一侧的房门走出屋外。外头不仅昏暗,而且皮肤可以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湿气。或许今晚会下雨吧。但是再也不会有幽鬼伫足在这个地方了。
明明没有风,竖立在房间内的大量铜幡却不断摩擦,发出吱嘎声响。在正中央处,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石制面具,身穿白色长袍,头上既没有打发髻,也没有戴幞头,只把有些花白的黑发在背后胡乱打了个环结。
──诅咒被反馈了。
房内响起了硬物破裂的清脆声响,一面铜幡断成了两半。紧接着其他铜幡也一一断裂,刺耳的声音在房间内此起彼落。男人叹了一口气,紧闭薄薄的双唇,下一瞬间,男人脸上的石制面具倏地裂成碎块,落在地板上。一滴鲜血自男人的额头滑落,只见男人从怀里掏出手帕,随手抹去鲜血,凝视着半空中。
「……就只是这种程度?」
男人的呢喃声极为低沉,有如呻吟一般。其脸色几乎和身上的长袍一样苍白,目光如电且眼角上吊。他的年纪约四十多岁,但容貌同时兼具老成及年轻的特质,令人难以辨别年龄。而这名身材高䠷,仪态端正的男子,此刻修长的脸孔却带着一种神经兮兮的表情。
「看来乌涟娘娘的力量真的大不如前。」
男人的口气中透出些许无奈。他走出房间,自外廊进入庭院后,走向了凉亭。
──多半是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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