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你,你竟说这种话?」
寿雪曾数次造访此地,听鱼泳回忆丽娘的往事。鱼泳不可能不明白寿雪的心情。
鱼泳双眉颤动,眼神闪烁,不一会儿垂下了头。
「……陛下总是对寿雪娘娘如此关心。」
「什么?」
「微臣曾数次劝谏陛下,千万不能跟乌妃太过亲近,陛下总是不听劝。」
「那是因为……」
「乌妃必须是孤独之人。不能有任何奢求,不能接近人群,只能独自在夜明宫度过一生。陛下不明白微臣为什么要那么做,微臣反而想要问陛下,为什么陛下会认为微臣应该为寿雪娘娘着想?微臣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您会有这样的想法?」
高峻错愕地看着鱼泳。
「现在的寿雪娘娘,身边既有宦官又有宫女,还有陛下不时关心,实在是三生有幸。您或许认为寿雪娘娘很可怜,但微臣一点也不这么想。从当初陛下第一次为了寿雪娘娘的事而移驾冬官府,一直到现在,微臣从来不曾怜悯过寿雪娘娘。她的身边聚集了那么多人,还受皇帝如此关怀,有何可怜之处?丽娘小姐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曾受皇帝如此眷顾。历代的几位皇帝,都不曾关心过丽娘小姐。丽娘小姐孤独了一辈子……一辈子!」
鱼泳句句血泪,沙哑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有谁帮助过丽娘小姐?有谁关心过丽娘小姐?为什么只有寿雪娘娘得天独厚?丽娘小姐在世时,如果能够获得皇帝的一丝关怀……」
鱼泳忍不住朝着桌上捶了一拳。茶杯翻倒,茶水沿着桌面滴落地板,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异常响亮,有如滚滚滑落的泪珠。
高峻凝视着鱼泳那微微颤抖的拳头。
「……丽娘有寿雪。」
高峻的一句话,让鱼泳抬起了头。
「丽娘让寿雪学会了读书识字,明白了世间道理。丽娘以慈爱之心对待寿雪,只要看她,就能明白丽娘对她投注了多大的关怀,这也代表着寿雪在丽娘心中所占的分量有多大。寿雪就是丽娘心中最大的慰借。」
鱼泳默默凝视高峻。
「在丽娘心中如此重要的寿雪,差点因为你而送命。」
高峻的口吻极为平静。鱼泳的胡须微微一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高峻回想起了鱼泳的种种神态。那轻佻滑溜的态度,那略带讥讽的口吻,那惊讶错愕的表情,以及下棋时双眉之间的皱纹。经常造访此地的人并非只有寿雪而已,高峻自己也是这里的常客。
待在这里的时间,对高峻来说是难得可以放松心情的时间。
这段时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高峻站了起来。
「你曾说要告老还乡,朕应允了,你走吧。」
高峻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惩处鱼泳。毕竟才刚处决皇太后没多久,此时不适合在朝中再掀风波。
「谢陛下宽宏大量。」鱼泳一揖说道。
高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房间。鱼泳的心中竟然藏着如此强烈的愤慨与哀戚,自己过去完全没有察觉。如今细细想来,鱼泳确实常遮遮掩掩,不让自己看穿表情,他竟然就这么被蒙在鼓里。不,或许自己的内心早已察觉了不对劲,只是却刻意避免深入追究。
高峻感觉到仿佛有无数的事物正从自己的指缝之间滑落。总有一天,自己的掌心将空无一物,什么也不会剩下吧。心中的莫名不安,恰似有一团阴寒的黑色影子,正在背后朝着他逐渐逼近。
*
鱼泳当天便离开了星乌庙。正如同他曾经说过的,他投靠了住在城外的弟弟。但是就在数天之后,高峻接到了鱼泳自杀的消息。
*
宫城的角落有一座弧矢宫,这里算是皇帝的私邸,建筑称不上富丽堂皇,但小巧精致,有点像是用来躲避凡尘俗务的隐居之家。这一天,寿雪搭着轿子来到了此地。当然,轿子是高峻派出的。
寿雪下了坐起来颠簸难受的轿子,抬头一看,瓦盖屋顶的围墙大门上有一面匾额,上头写着大大的「弧矢宫」三字。穿过了围墙大门,地上铺着一整片的鹅卵石,眼前只有一座小小的殿舍,并没有庭园造景。虽然视野良好,却难掩一抹萧瑟寂寥之色。殿舍的柱子并未涂上丹漆,维持着木材的原始质地。屋顶的边角有着乘龟老人的装饰瓦片,屋檐下吊着一整排的铸铁吊灯。
在宦官打开门扉的同时,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响。仔细一瞧,原来是房间的周围排列着大量的铜幡,每当起风时,便会碰撞摩擦。寿雪不禁心想,这房间可真是古怪。往脚下一看,一整片的石板地面上有着金属象嵌,有圆点也有线条,似乎是排列成了星斗。寿雪一面左右张望,一面往深处走去,只见后头有一张榻,高峻悠然坐在榻上。
「何故唤吾来此?」
寿雪问道。高峻在自己的身旁比了比,示意她坐下,由于没有其他椅子,寿雪只好在榻的边缘处坐了下来。依照宫廷规矩,坐在皇帝的旁边是大不敬的行为,但高峻曾允诺,两人独处时对待她如冬王。
「冬官换了人,新的冬官想跟你打声招呼,所以我叫他到这里来。」
「鱼泳已去?」寿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虽鱼泳早说过要退隐,但不想竟会不告而别。
「是啊。」高峻只是应了一声,也不多作解释。
为什么退隐之前没有先说一声?寿雪不禁心想。虽说鱼泳跟高峻都没有义务事先告知,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