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了头,凝视着半空中,吁了一口长气,接着说道:
「士毕那张沾了血的琵琶,一直留在我的房间里。当初在埋葬士毕的时候,我实在应该把琵琶放进他的棺材里,但我那天实在太过失魂落魄,直到为士毕办完了丧事,回到房间之后,我才看到那张琵琶……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我们又听见了琵琶的弦音。我可以肯定那绝对是士毕的琵琶声,因为那宛如雨水般渗入胸口的弦音,别人是弹不出来的。那声音并非来自琵琶,明明非常轻柔,但不管待在鸨耳坊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我跟同侪们都吓得直打哆嗦,心里猜想一定是士毕不甘心渡海前往极乐净土,化成了幽鬼,在鸨耳坊里徘徊着。我们没等到早上,就拿出士毕的琵琶,在庭院里烧掉。烧完了琵琶,那弦音也停了,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因为我认为士毕最恨的人是我。毕竟当初正是我从他的手中夺走了琵琶。所以我走进他的房间,取走了他的所有遗物。我担心如果鸨耳坊里还留着他的遗物,他的幽鬼可能又会回来。他的遗物并不多,只有笔、砚、墨、几件老旧磨损的衣物,以及……那块布面罩。」
左丘曜说到这里,才终于转头望向布面罩,但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
「我心想丢掉比烧掉省事得多,何况像砚台这种东西是烧不掉的,因此我找来一个打杂的小弟,要他把士毕的遗物拿到远方丢弃。鸨耳坊里没有了那些士毕的遗物,我才终于松了口气,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布面罩如今又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那打杂小弟把遗物拿去转卖了,也或许是丢弃之后被人捡走,拿去卖了钱。总而言之,布面罩经过各种因缘巧合,又回到了这里。
「鸨耳坊从那天之后,再也不曾出现琵琶的声音,或是士毕的幽鬼。我一直以为他的灵魂一定是渡海前往极乐净土了,但如今我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左丘曜神色僵硬,显得相当恐惧。
「士毕一定很希望拿回他的琵琶吧。他一定很想念那张被夺走的琵琶。其实……当初我从他手中抢走琵琶,并不是因为关心他。我只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想要夺走他的音乐才华。我一想到能够让他没办法再弹琵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其实我是基于这个念头,才死命抱着那张琵琶不放。鸨耳坊的所有人之中,最嫉妒士毕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他的魂魄直到现在还没办法渡海,全都是我的错。」
左丘曜铁青着脸,终于吐露了真心话。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仿佛想要吐出鲠在喉咙中的硬块。
寿雪低头望向那布面罩。即便不戴在脸上,心里也能想像出士毕那炯炯有神的双眸。
「……沉迷乐道至斯,可谓乐鬼矣。此人虽死不悟,汝当年若不夺其琵琶,彼早晚必化为生鬼。汝夺其琵琶,彼方得以活人之姿而死。」
左丘曜垂首摇头说道:「我夺走他的琵琶,并不是基于那样的好心。」
「汝便无此意,然彼未成生鬼,汝之功也。」寿雪淡淡地说道。
左丘曜抬头凝视寿雪,半晌后点头说道:「谢谢娘娘金口。」
寿雪摊开布面罩,举到眼前说道:
「如今便与其琵琶,亦难消其执念,恐适得其反,使其化为恶鬼。」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寿雪沉吟了好一会儿,抬头望见左丘曜手中的琵琶,说道:
「高峻,此琵琶可焚之乎?」
「焚……」高峻一时僵住了,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或许是因为吓了一跳,没有时间做出表情也不一定。「……那可不行。」
「唔……」
「宝物库的东西不归朕所有,朕不能擅自毁掉。」
「既是如此……鸨耳坊可有五弦琵琶?」
寿雪转头询问左丘曜,左丘曜回答:
「现在鸨耳坊并没有弹五弦琵琶的乐人……但仔细找找,或许能找到从前的乐人没有丢弃的旧琵琶。」
「无人使用最佳,烦劳汝一寻。」
高峻于是唤来卫青,让他跟着左丘曜回鸨耳坊寻找五弦琵琶。鸨耳坊在宫城之外,光是来回一趟便需不少时间,高峻于是命人煮了茶,送上白蜜糕,自己倚在凭几上,看着寿雪张口大嚼。
「高峻。」
「什么事?」
「但有求于吾,吾必索其偿,汝应知之?」
「……当初你帮助衣斯哈,怎么没有索求报偿?」
寿雪放下白蜜糕,两眼一翻,说道:
「吾岂索偿于一孺子?」
「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此事但凭吾一意而决,无关公平。」
高峻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朕可真是羡慕你,如果朕处理国政也能这么自由就好了。」
打从寿雪认识高峻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高峻笑得肩膀上下起伏,就连站在门边的宦官们,也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但高峻马上敛起了笑容,说道:
「……抱歉,是朕说错话了。朕不该胡言乱语,说什么『真是羡慕你』。」
寿雪凝视着高峻,心里想着这男人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汝勿多心,吾若不悦,自当告汝。」
「朕不希望惹你不开心。」
「……」寿雪用力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可真是有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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