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双生之沫 面罩中的男人

面罩摊开,将眼睛凑向上头的两个洞。高峻吩咐乐人继续弹那琵琶,清亮柔和的声音再度弥漫于殿舍内。

  寿雪心中微微一惊。透过面罩上孔洞所看见的男人,果然转过了头来。双颊削瘦,眼眶凹陷,眼皮流露出灰暗的阴郁感,一对眼珠却是炯炯有神。此外他脸色惨白,双唇微张,嘴唇干裂而毫无血色。

  寿雪将面罩移开,转头望向那琵琶。果然面罩内的男人是被琵琶声吸引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寿雪一边思索,一边将脸重新贴在面罩上,不由得又是一惊。男人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对眼珠正盯着自己看。那眼珠布满了血丝,绽放着异样的神采。

  寿雪赶紧将面罩拿开。

  「那男人正往这边看过来,对吧?」高峻泰然自若地问道。寿雪点了点头。

  「此人……何以对琵琶之音如此执着?」

  「这一点……」

  高峻伸手制止乐人演奏,接着说道:

  「或许你可以听听他的说法。」

  高峻以目光示意那乐人。那身穿灰绿长袍的乐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了发髻的头发几乎全白,细长的脸孔及手掌看起来都干瘪削瘦,有着极深的皱纹。但或许是平日经常弹奏琵琶的关系,双手手指修长且形状优美。

  乐人自称名叫左丘曜,自十八岁便进入鸨耳坊,如今因为年纪太大,主要的工作是训练年轻乐人,不再于宴会或庆典仪式上登场表演。相较于那柔顺翻舞的琵琶音色,左丘曜说起话来却是低沉且结结巴巴。

  「……前些日子蒙陛下召唤,鸨耳坊的年轻乐人为陛下弹奏了琵琶,事后小人听那同侪提起幽鬼依附于布面罩上之事,小人心中便猜想,那幽鬼或许是小人所认识之人。今日陛下又派遣使者至鸨耳坊,询问是否有人能弹奏此琵琶,小人于是便自告奋勇,随着使者前来晋见陛下。」

  「汝知此幽鬼身分?」

  「这个男人跟小人一样,是鸨耳坊的乐人。小人跟他年纪相近,进入鸨耳坊的时期也大致相同。我们两人演奏的乐器都是琵琶,但当时小人还没没无闻,他却已经是相当着名的琵琶高手了。他所爱用的琵琶,正是这种比较少见的五弦琵琶。他的姓名是乞伏士毕,听说是西方的鸱张岛出身,这种五弦琵琶正是那岛上的传统乐器。」

  左丘曜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士毕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绝少与人往来,一整天都在弹着琵琶。五弦琵琶与四弦琵琶相比,调弦困难得多,四弦琵琶由于琴头弯曲,即使在演奏中途,也可以轻易调弦。另外,五弦琵琶是用手指弹奏,四弦琵琶却使用拨片,因此不仅两者音质完全不同,而且五弦琵琶的弹奏技巧困难得多。除了士毕之外,小人这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够把五弦琵琶弹得那么完美。他能够弹奏出别人绝对弹不出来的音色,有如绵绵细雨,一点一滴地渗入听者的五脏六腑……」

  左丘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琵琶上。仿佛他的倾诉对象并非寿雪,而是那张琵琶。

  「士毕虽然能弹奏出天籁美音,却是个阴沉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他每天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弹奏琵琶的技术更上一层楼,对其他的事情漠不关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技术才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小人心里对他有着三分的羡慕,却也有着三分的恐惧。每当他开始弹奏琵琶,那神情总是令人不寒而栗,有如遭恶鬼附身一般。仿佛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弹奏琵琶。小人心里常为他担心,倘若有一天没有办法再弹奏琵琶,他该如何是好?后来……小人这个担忧果然成真了。」

  左丘曜似乎说得累了,停顿了片刻。

  「发生何事?」寿雪忍不住催促道。此时寿雪察觉了一件事,那就是左丘曜的视线从来不曾移向那布面罩。

  「总而言之,他是个从来不与他人往来的男人,鸨耳坊中对他抱持反感的人不在少数。当然有些人是嫉妒他的才华。不过因为他的性情使然,每次他在宴会上演奏,总是无法让宾客感到开心。虽然弦音优美,却使人如坐针毡,缺少了宴会该有的悠闲氛围。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他从来没犯什么错,但受召登场演奏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登场弹奏琵琶,那完美无瑕的音色总是会将其他的音乐声压了下去。这么一来,大家更是对他敬而远之。就算音色再怎么完美,如果与其他的音乐声格格不入,还是会打乱全体的协调感。虽然士毕登场表演的机会少得可怜,他还是每天在鸨耳坊内勤练技艺。那些年鸨耳坊内每天都能听见士毕的琵琶声,没有片刻止歇……」

  左丘曜或许是回想起当年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寿雪也不打断他的话,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有时我们不禁会担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实在无法忍受每天听着他的琵琶声过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那远比我们的音乐更加完美得多的弦音,简直是一种折磨,有不少同侪向他抱怨此事,但他总是充耳不闻。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到他的房间里瞧一瞧。他每天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待在房间弹着琵琶,因此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那一天,我见到许久未见的他,我几乎吓傻了。他变得双颊凹陷、脸色苍白,身体瘦得像皮包骨,眼窝严重陷落,一对眼珠却闪烁着诡异的神采,两只手不停弹着琵琶弦。我一看那琵琶,上头的弦跟腹板都被士毕的血染成了黑色。他每天不停地弹奏,几乎不曾歇息,手指当然会受伤。但就算手指严重破皮,鲜血流得满手都是,他也毫不在意地继续弹奏。我喊了一声『士毕』,但他对我连瞧也没瞧一眼,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远渡重洋,前往了极乐净土。我一咬牙,将琵琶从他的怀里抢了过来。他立刻尖声大叫,朝着我扑了过来,对着我拳打脚踢。我虽然被打得全身是伤,但我抱定了主意,绝对不能把琵琶还给他。要是让他继续弹奏下去,他迟早会没命。因此不管身上再怎么痛,我还是死命地抱着那张琵琶。事后想想,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拼了性命做这种事,毕竟我跟他没什么交情,称不上是朋友……过了一会儿,同侪们听到喧闹声,全都冲进了房里,好几个人合力将士毕压制住。我们决定取走他的琵琶,把他关在房间里,让他冷静一下。士毕在房里喊着『还我琵琶』,不停敲打门板,我们都没有理会。到了半夜,他突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都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直到隔天早上,我们才发现他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左丘曜说到这里,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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