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是当初被带到这里来时,连现在看起来如此可爱的史黛拉在当时都让我觉得像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怪物般恐怖、害怕。突然被丢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对我造成的冲击就是如此的巨大。当时我怕得以这将会成为一辈子身不见底的伤痕留在我心中。但是据“校长”的说法,不消几年的时间,我会将这种经验忘得非常彻底。她还说“阿卫,你不到半年时间就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了,不是吗?孩子的适应力真的很惊人。而且你刚刚到这里来时完全不会说英语,但是现在跟其他的学生在沟通上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是换成大人,是没办法这么容易就适应新环境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不是不懂“校长”的意思,但还是觉得那毕竟是大人的观点。因为年纪越大,应该越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一瞬间而已吧?然而对我们来说,每一天都好像漫长得让我们不禁要担心时间也许会这样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在前往餐厅的路上,我很自然地牵着史黛拉的手。现在这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但是一开始,我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还好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样子,不但如此,她甚至有点害羞和高兴,所以这应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之后,我们两个变成感情非常好的朋友了。
“你好。”史黛拉逗趣地作出拉起裙摆的动作给我看。“我叫史黛拉。史黛拉·德尔罗斯。今年十一岁。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是她跟我有时会玩的游戏。史黛拉的前提是,再过六、七年她可能就会进入巴黎入巴黎社交界,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拿我当自我介绍的对象做练习,其实只要我们觉得好玩,这些都无所谓。所以我也一如往常,装模作样地回答“我叫阿卫,卫·御子神,今年十一岁。和父母一起住在日本的神户。长大之后,我想到法国去接你。”
“啊,那太好了。我目前跟父母住在可以看到凯旋门的巴黎公寓里。我真切盼望你的到来。”
她跟我玩了一阵子社交界的游戏,两个人吃吃地笑着。到巴黎去接史黛拉这一段是开玩笑的,但是我心中偷偷想着,要是可以的话,将来我要实现这个愿望。
穿过中央大厅时,我们走进被称作主要区域的校舍走廊。“学校”的建筑物从空中俯瞰下来是形成一个Y字形,底下那条直线的部分相当于主要区域。右斜拱的部分是我们学生所住的房间,统称宿舍区。而左边的部分则是“校长”和职员们居住的地方,统称职员宿舍区。一进入主要区域的右手边有餐厅。啊,里面正飘着浓浓地香味呢。啊。今天吃培根。太好了。我满心欢喜,略微加快了脚步,一看到已经坐在餐桌前面的学生时,我赶紧松开了史黛拉的手。
第一个坐在餐桌前的是肯尼斯·“诗人”·达菲。“诗人”当然不是他中间的名字,那是我私下取的外号,其他人并没有这样叫他。“诗人”有怪癖,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听起来好像在诵唱着什么诗词一样。但是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不是诗,只是因为有节奏,听起来好像诗而已。我也不知道他念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诗人”比我大一岁,十二岁,他经常坐着轮椅活动,膝盖上总是覆盖着一条绘有泰迪熊图案的蓝色毛毯,至少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脚。也不知道他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当然不敢去问本人,也没有问过其他人,往后也不打算问。因为妈妈总是眼里地提醒我不可以去追究别人的事情。
“诗人”默默地对着我们打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跟史黛拉刚才手牵手一起走过来,我莫名觉得他眼神比平时险恶。要说瞪有点夸张,不过也许他平常就觉得跟我有疏离感吧?“诗人”被带到“学校”来的时间比我早很多。好像比我早了一年左右。史黛拉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来到这边,所以他们说起来算是老同学了。事实上我听说过,在我来这里之前,跟史黛拉最好的就是“诗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可以算是中途介入他们两人之间了。至少“诗人”应该会这样认为吧。可是,如果他因此而恨我的话,我也听伤脑筋的。可以用日语交谈的我跟史黛拉关系变得亲密是非常自然的演变结果,我也没办法呀。她虽然会说英语,但是不能否认,和英文交流的“诗人”相交之下,是有些拗口的感觉。严格说来,是他运气差了一点——我想他自己大概也清楚吧?和“诗人”相对面对,她也没有蓄意苛责和史黛拉关系良好的我,或者对我使坏心眼。
然而,今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欠佳的关系,他的眼神看起来真的很凶恶。也许是看穿了我心中的困惑吧?“诗人”的表情突然松懈了许多。既然他都笑脸相对了,我也不能漠视。我跟史黛拉和“诗人”分别互道“早安”之后,便走向正用勺子搅拌着大锅子里面的东西的柯顿太太。
早餐是采用自助式,自己拿盘子,从排成一列的容器中选择自己喜欢的料理,盛在盘子里。说起来是很好听,事实上不只是今天早上,每一餐其实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柯顿太太大概六十或者七十岁左右吧?她的年纪对“校长”来说相当于母亲,对我们而言相当于祖母。她总是将一头白发盘成一团别在脑后,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围着白色的围裙,这一身装束成了他的正字标记。乍看之下,她就像在某个大户人家里面服务的女佣,事实上则大不然。至少再怎么客道,我都不能夸她的料理技术好。我觉得对我们这些正值发育年龄的孩子来说,绝对应该提供更大量的食物才对,然而,每天的菜色都缺少肉味,甚至到了让人感到厌腻的地步。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连一口炸鸡或者汉堡都没吃到过。我问过史黛拉和“诗人”,状况好像跟他们初来时一模一样。
话虽如此,早餐还算好的。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有蛋料理和培根上桌。本来我并不是很喜欢培根的,但是现在根本不敢多说什么了。姑且不提考得还行,即使烤得过焦,对于肉味几近饥渴地步的身体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奢侈了。光是想像着把培根和炒蛋搭配吐司大口咬下去的画面,口水就快溢出来了。
正当我尽可能将大量但还不到被责骂程度的培根从容器里夹起来盛到盘子上,作势要返回餐桌前面的时候,却被柯顿太太那像触电似的声音给叫住了。“阿卫!”她带着不容人分说的眼神说了一声“哪”,用大勺子舀起那道像蔬菜汤一样的东西,倒进塑料制的碗后交给了我。不只是汤,只要没把放在自己餐盘里面的东西给吃光就会被骂,所以我实在不想接过她给我的汤,但是我不能装作没听到。
“谢谢您。”我一边极力避免自己皱起眉头来一边接过汤碗。唉,难道又得要把这一整晚没有什么味道的蔬菜给吃光吗?真希望只需要在吃晚餐时进行这种苦修,真的。
我跟史黛拉走向“诗人”坐着的餐桌。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我们还可以选择坐到另一张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