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雾 解说

  埋伏纸上的丰饶之旅

  斋藤慎尔

  (本文涉及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北村薰的新作,尤其是女大学生“我”与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大师活跃的系列作一出,我就忙不迭冲向书店,从平台上的书堆抓起一本去付钱,再以“买雏迎日光陶然归山町”的姿态,乐陶陶地返家。这已成为我自平成元年以来的习惯。

  身为一介读书人,能够拥有如此中意的作家,不得不谓之侥幸。在这已失去泷口修造及埴谷雄高、三岛由纪夫及涩泽龙彦、中井英夫及寺山修司等人的世上尤其如此。这些作家,在所谓的“自一个黑太阳徐徐生出无数黑太阳”(雅克·奥迪贝蒂)[240]方面,皆有堪称“图书馆”的共通样貌,北村薰显然也是属于这名单上的一人。

  北村薰的读书量令人惊叹。我会试着将他作品中广泛引用的作家名单,逐一做笔记。F.柯佩的《狮子爪》、巴尔扎克的《贝特表妹》、泉镜花的《天守物语》和《外科室》、里拉登的《残酷物语》《梁尘秘抄》、梭罗古勃的《小恶魔》《江户俳谐岁时记》、A.法朗士《伊比鸠鲁之园》、芥川龙之介的《奉教人之死》、伊藤整的《鸣海仙吉》等,我边抄写,边想像创作出世界最长小说《人间喜剧》的巴尔扎克,与被视为世界最短诗型的俳谐,在北村薰脑中究竟是如何融合为一,企图掌握他大脑的些许内容,但终究非我所能企及,只好放弃。唯一能确定的是,北村薰也是那些自“燃烧的精神蔷薇园”,将想像力与惊异之名的纯血滴落地上的作家之一。

  我会以“北村薰出道的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五日,是推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出版NEWS》一九九一年四月上句号),向这位覆面作家献上最高敬意,(虽说此举极为夸张)那个想法至今不变。北村薰的博览强记,或者说感性丰沛又清新的诗意文体从何而来,透过《诗歌的埋伏》与《谜物语》这类散文集,及《谜之画廊》等选集的出版,似乎已昭然若揭。就像埴谷高维[241]的小说《死灵》的费解,由于《鞭子与陀螺》和《濠渠与风车》这些评论集的出版而破解。但是,事态并无改变。因为北村薰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我们探索的地点。他不给我们循线追上的时间,径自走在遥远的前方。他的博览强记也同样更上一层楼……

  北村流的推理迷宫

  女大学生“我”与圆紫大师登场的系列故事,我没当成推理小说看待,倒一直视为教养/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若按《空中飞马》《夜蝉》《秋花》《六之宫公主》依序读来,想必能看到“我”一步步成长的样貌。登场角色随着新书的出版,日渐成熟。作者铺陈的伏笔,不仅在该书出现,甚至延续至下一本作品,足见北村薰的推理迷宫多么深奥。

  且容我举一例说明北村的“伏笔”是如何脱离自己的作品,进而涉及现实世界。在《六之宫公主》中,文坛耆老田崎问“我”是否看过菊池宽的作品,她回答:“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短篇……这么说,你也读过他的长篇小说?”在田崎进一步的追问下,她应道:“我看过《真珠夫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令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礴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改编就行。”

  众所周知,《六之宫公主》出版于一九九二年。而电视连续剧《真珠夫人》缔造高收视率,是二〇〇二年的事。两家大型出版社争相出版文库本,高呼“菊池宽文艺复兴时期来临”,“真珠夫人”也入选该年度流行语大奖。若视这个现象为北村氏安排的“伏笔”,是否算牵强附会?提到“非现实”世界早早在现实世界埋下“伏笔”,《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中井英夫[242]确实发挥了天才手腕,但北村薰的才华同样不容小觑。得知他将库提斯[243]那句“精神极度紧张时,即使不为此努力,也能得到追求之物”成天挂在嘴上,我更是确言。

  岁时记的变奏

  北村薰在俳句上的造诣,由书名用上“夜蝉”、“秋花”等季语便可推知。“秋花”是秋海棠,指的是断肠花,也暗示作品的主题,最重要的是,他漂亮挖掘出秋海棠这个季语的本意,令人衷心叹服。这回,直接取来当篇名的《山眠》,也在全文纵横交错地埋下许多俳句伏笔,极有俳句小说的意趣。而主角与文坛大老田崎翁的一席唇枪舌战,也可视为“书志学推理”的变形版,让国文研究者与俳句爱好者垂涎三尺、食指大动吧。

  关于芭蕉的名句“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我”曾在近世文学的课堂上听教授说:“应该把中间和下面颠倒,改成‘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好”,于是问:“我一直以为就是要用五五七的破格写法,才能由大片景色聚焦于鸭啼。白色放在上下,视野似乎会模糊不清。老师觉得呢?”对此,田崎翁当下回答:“当然是‘隐约白茫茫闻鸭声’较佳。”更惊人的是,田崎翁居然还说:“无论如何,这都算不得什么杰作。”

  海上暮色,闻鸭声,隐约白茫茫。

  海上暮色,隐约白茫茫,闻鸭声。

  海上暮色,鸭声闻,隐约白茫茫。

  俳圣芭蕉不可能没想过右列句型,自然是在百般推敲后,才决定采用破格型式。他将属于听觉的声音,以白色这个视觉上的印象捕捉,为俳谐带来崭新的风格。这一俳谐史上的定说,透过“我”得到完整的理解。附带一提,江藤淳之所以赞誉山本健吉身为鉴赏家的纤细神经,认为他拥有足以感受到任何诗句的细微颤抖的敏锐,就是因为他评论这句“海上暮色”时,提到“自鸭声获得的感动,固然掺杂着对芭蕉的惊异,但对那声音产生白茫茫之感,乃是藉朦胧不清的夕暮萌生……亦即在模糊不清的薄暮中,更能感受到白茫茫的实体”。之前“我”的感想,也足以与山本健吉分庭抗礼,在芭蕉的“惊异”彼方,反响出自身的“惊异”极为高明。

  用寂寞来配饭的深宵之秋——夏目成美

  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高井几董

  在这种时候,“我”选择的也是几董的俳句。“我”对几董的肯定,遭到田崎翁的劝告:“以感伤的眼光看待几董那种晦暗悲剧性的生存方式,你还嫌太年轻。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虽然,田崎翁在俳句鉴赏方面始终只有平庸发言,但他这话果真有雷霆千钧的重量。而主角“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书,说得对极了”的述怀,也丝毫不带多余的阿谀或自卑。对将“真正美好的艺术应该是向着太阳的”铭记在心的“我”,能够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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