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雾 山眠

/>   “讲到这里,夏目成美还有一句‘用寂寞配饭吃的深宵之秋’,和几董的成对比,我尤其在意。”

  我举出高井几董的俳句:“以悲伤,对鱼下箸,秋之昨夜哉!”

  然后我问:“您觉得哪首好?”

  面对意气昂扬的我,老师眨着小眼。这样口口声声逼问“哪个好”,仔细想想,简直跟小毛头没两样。

  老师随手抽起一张稿纸,推到我面前。白底浅绿格线,是老师的专用笺。然后,把钢笔叩哆往旁一放。

  “写给我瞧瞧。”

  糟糕,我暗呼不妙。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做妹妹的我却完全不行,毫无自信。可是,字丑还推托不肯写只会更丢脸,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

  我诚惶诚恐地拿起老师递来的钢笔。笔很粗,很沉,那想必也代表老师的分量吧。

  等我停笔,老师的眯眯眼瞥向天城小姐。

  “你选哪边?”

  天城小姐道声“不好意思”,便朝颜色和栗子皮一样沉稳的桌上伸出雪白的手,拉过稿纸。她左手中指稍微推高镜框,轮流审视两首俳句后说:“‘寂寞’一句的‘配’字明显流露俳谐趣味,接续的‘饭’也因此不可动摇。”

  “嗯。那你猜这孩子会怎么选?”

  “‘悲伤’一句较凄凉……”她手指搁在上头,望着我。“直接打动你的,应该是这首吧。”

  至此,我感觉内心全遭看透,不胜惶恐。见我点头同意,老师开口:“不过,成美的句子确实符合成美的特色,几董也很有几董的风格。”

  芜村视为继承人,并盛赞“再找不出和我家几董相当的才子”的,就是他。

  《芜村书简集》中,做老师的对弟子多所描述。

  首先,名古屋的加藤晓台[173]寄给芜村的信上,写着“游走各地后,没见过像几董那么奇特的人”,“能收这样的人为门徒,实在羡慕之至”。

  对此,芜村颇为欣喜,“晓台果然与寻常俗俳不同,底蕴深厚。连他都敬畏几董,而退避三舍。”

  犹如情人受到夸奖般,芜村字里行间洋溢兴奋之情。

  师徒俩呕心沥血,琢磨对咏的作品是“桃李”。第一歌仙[174],几董以“卯月廿日明光影”,对上老师的发句“牡丹花瓣纷坠零落三二片”,接续的第二歌仙,则以“冬木林立月夜色入骨髓哉”起始。

  “你喜欢几董吗?”

  “没错,我认为他真是才华洋溢。可是,据说芜村逝世后,他便写不出好句子,甚至猝死在酒席上。乍闻不可思议,却又彷佛理所当然。由咏苍蝇的作品看来,会觉得他的心境十分晦暗危险。如此一想,他那不幸的晚年,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一代才子,最后死得极有他的风格,是这么讲的吧。”

  “嗯。”

  “不过,”老师忽然一脸正经,“我不希望你说‘喜欢这种人’。以感伤的眼光看待他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尚嫌太年轻。虽深知自己的才能,却预见未来的不顺遂,料到必然受挫。或许在此般心绪层层积累下,‘几董’才会染上浪漫色彩。”

  我大吃一惊,天城小姐连忙打圆场:“老师,这话太直白了吧。年轻小女孩不像您心如槁木死灰,藏点感伤情怀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我看不惯哪。听好,小朋友,要喜欢就去喜欢一流人物。还有,也许你会觉得老套,但真正美好的东西,毕竟仍是向着太阳的。”

  我很自然地低下头,恭谨应声“是”。承蒙老师赐赠金玉良言,说得对极了。

  然而,那晚钻进被窝时,我仍不由得想起几董的俳句:

  黄莺他日会重访来日已不远

  春风吹来沙沙作响之煤炭袋

  是的,春天终将来临。

  08

  将感情偏重在悲剧性配角身上,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

  以前,小学图书室有套儿童版的古典全集,其中的《保元平治物语》里,有个名叫源朝长的男孩。老实说,我是这孩子的仰慕者。

  他正是那个以征夷大将军身分创立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哥哥。

  生为家中次男的他,上面的长男是英勇无双的恶源太义平,底下的老三则是源赖朝,他等于夹在两大超级明星中间,很不起眼,很没存在感。平治大战[175]时,他还是青涩少年。

  要找小学时看的书十分困难。翻开手边现有的幸田露伴[176]写的《赖朝》,朝长那天戴白星头盔,持浅绿大刀,身背白羽箭,并挂上镶滚银边的马鞍。

  大战中,他不幸被射伤腿,却为父亲义朝一句“你中箭了”,随即一把拔出。

  落败逃亡时,由于弟弟赖朝走失,父亲感叹“我命休矣”,便想自尽。家臣连忙阻止,好不容易来到青墓[177]。

  父亲这时下令,“你南下一趟,催促甲斐信浓的源氏进攻”。黑暗中,十五岁的朝长独自徒步出发,但他根本不可能晓得信浓在何方,积雪的山路令腿伤痛苦难耐。他咬紧牙关,跛足回头,却招致父亲责备:“你真是可悲的窝囊废,赖朝纵然年幼也不会这样。”又说,“你若怕遭敌军俘虏,流出恶名,不如为父动手替你做个了断。”

  朝长应道:“用不着劳驾,感激不尽。”

  当然,在决然赴死的少年身上,我读到“爱”的哀愁……这种心态的确不怎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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