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雾 山眠

p; “他一直独身,感觉很古板守旧。”

  我试着在脑中替照片上那张面孔添加十五年岁月。鹰城继续道:“他也常来我们书店,和我老爸颇有话聊。”

  “嗯。”

  “可是,毕竟年纪大了。”

  “嗯。”

  鹰城倏地凑近低语:“所以,后来他买一大堆色情书刊。”

  我顿时哑然,眼前浮现贴歪的巨大纸门。

  “……”

  “其实是无所谓,反正我家也在卖那种书。要是年轻小伙子我一点都不在乎,问题在于,他可是小学校长。一把年纪才这样,怪恶心的。”

  我认为鹰城错了,某些工作有守密的义务。与书本相关的,比如,读者在图书馆借阅什么书,绝对必须保密,就算警察询问亦不该泄漏。透过阅览纪录,或许能窥见对方的内心世界。那是不容他人践踏的领域。

  开书店也一样。不随便谈论顾客买过什么书,是最基本的诚信原则。

  但我还是听见了,毋宁说,我目睹某种东西渐渐崩塌瓦解。

  无数的人走在前头,教导我各式各样的道理。对于前辈们,我想敬之,爱之。然而,“岁月”带来知识及经验的同时,恐怕也会腐蚀人心吧。

  我很难过。

  12

  考完试,我没特定目标,纯粹习惯性地浏览布告栏时,意外发现加茂老师最后一堂课的通知。

  他是教近代文学的老师。在哪里与谁邂逅,人生旅途想必也会因而发生种种改变。以我为例,我能进岬书房工作就是老师介绍的。

  早耳闻老师教完这学年便要退休,我取出记事本仔细写下最后一堂课的时间和地点。竟然就在几天后,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及时发现的事,同一天尚有另一桩。回到家,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报纸上的电视节目表,才晓得深夜有圆紫先生的落语表演,差点错过。

  大家都沉沉入睡后,我泡了红茶独自等待。不久,出场伴奏响起,是耳熟能详的外记猿[181],圆紫先生接着在荧幕里的方形舞台现身。

  他仰起总是笑咪咪的脸,“呃——”地开口。我当下忆起曾祖父译的格林童话,就是那句“呃,容小的再说个故事,某地方有个老爹”。

  没想到,圆紫先生的段子里也有老爹登场。那角色是房东,剧目为《杂俳》[182]。我今天似乎与五七五特别有缘。

  房东老爹和八五郎[183]就俳句展开一席对话。进入主题前,圆紫先生如此开场:“我们这群朋友里,有人十分热衷此道,区区在下也曾被赶鸭子上架。”

  真的吗?我暗想。圆紫先生究竟会写出怎样的句子?

  “对方要我试做一首,于是我吟道‘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这儿的‘俳谐’当然不念‘Haikai’,而是‘Heekee’。否则变成八五郎在附近徘徊[184],误会就大了。”

  观众哄堂大笑。

  “‘八五郎也写俳谐夜晚可真冷’,八五郎冻得发抖哪。大杂院里既无煤油暖炉,也没热炕。您说火盆?欸,连那种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见他不停哆嗦,最后实在抵挡不住寒气,哇地哀叫一声,即席咏出俳谐。不料,老师称赞‘圆紫先生,这句挺哀愁的,很不错’,被这么一夸,我不禁得意忘形,再接再厉做首‘八五郎也写俳谐天气可真热’。由于实在太闷,八五郎忍不住又即席咏出俳谐。老师便回道,‘圆紫先生,这句挺愚蠢的,很不错’。”

  圆紫先生装傻的说词,也逗得我噗哧一笑。

  不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脱口而出的,不正是所谓的表现[185]吗?

  13

  加茂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在文学院二楼的大教室开讲。

  和平时不同,研究生和教师们都坐在底下的位子。平日一向待在讲台上的人居然在身旁排排坐,感觉相当奇妙。

  加茂老师准时现身门口。掌声响起,他慈祥的脸上浮现有点害羞,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一名恭候已久的女子,领着老师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近代文学教授拿起麦克风,介绍老师的功绩。老师如坐针毡,极不自在。

  待对方语毕,老师卸下重担般起身,步向讲台。

  然后,他毫不做作地谈起上田秋成[186],并以略带笨拙的大字,一笔一画在黑板写下重点,认真而平淡地讲解。

  上完课,老师再度被掌声包围。我拚命拍手,只见老师眨着湿润的双眼,深深一鞠躬。

  先前那名女子捧着大花束走近讲台,边致意边献花。

  糟糕,我暗想,早知道该带礼物来。

  打铁趁热,我挤出人潮,马不停蹄地奔下斜坡,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的体力没办法跑全程。

  在糕点店选好巧克力,我请店员打上金色蝴蝶结。

  文学院的电梯爬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不过,总算勉强赶上,老师仍在研究室。

  “打扰了。”

  在场的还有听完课顺路过来的数名老师,我有点怯缩。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害怕。我一露脸,加茂老师便主动走近。

  “哎呀,最后还这么麻烦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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