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某种事物,正是身为人类的证明
佐藤夕子
(本文涉及重要情节,未读正文者请勿阅读)
一、标题之谜
本书这个楚楚可怜的标题,正确意义应该是下列哪一个呢?
一、《六之宫公主》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
二、芥川的好友菊池宽,也曾就“六之宫公主”这个主题写过作品。
三、《六之宫公主》,是本文主角仔细比较这对好友的作品,一边探讨他们对文学的不同态度,甚至深入探索二人在个性上的相克,据此作为她的毕业论文主题,只不过尚停留在构想阶段……。
四、《六之宫公主》,是擅写日常谜团物语无人出乎其右的名家北村薰的“圆紫大师与我”系列的第四作,和他的前作《秋花》一样,乃其从《空中飞马》《夜蝉》的短篇集转为长篇小说,刻意改变形态的力作。
五、这是推理小说作家北村薰自己以前在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在学期间撰写的传奇性毕业论文。
答案,当然是以上皆是。就连有点可疑的最后一个选项亦然。这是向作家本人确认过的事实。
北村先生的作品中,我首先拜读的是本系列第二作《夜蝉》,当我读到开头的第三行(仅凭一句简洁的公演简介的描写就勾勒出“胧夜的底层”,这是何等惊人的绝技!)时,我已经完全拜倒在他的笔下。……这么说好像很老套又很做作,但是对于毫不忌惮公然宣言超爱推理、超爱日语、并且将阅读视为无上乐趣的吾辈同胞而言,想必会用力地点头赞同吧。要迷恋上真正的好文章,根本与时间多寡毫无关系。而且,如果要彻底品味自己迷恋的文章,甚至会嫌人生太短。
二、贝多芬与狄克森·卡尔与覆面作家的……关联性
“不灭的恋人”众所周知,是乐圣贝多芬的信中出现的神秘女子,近年拍成电影也掀起话题,但真相至今不明。最近令我读来兴味盎然的乐圣相关书籍中,有人将贝多芬定义为“想必,无论对自己或他人,都是第一位令人肯定艺术家自我主张的职业音乐家。”令我茅塞顿开。话说,这个定义还有下文。所谓的音乐家,首先必须是具备伟大音乐性的艺术家,
同时,也必须是具备个人特质的艺术家。透过死后遗留的书信,意外留给世人“不灭的恋人是谁”这个魅惑谜团的贝多芬,到头来,超越时代与国界赢得普世喜爱。能够创造出如此令人兴奋期待的“人生推理剧”的音乐家,可说是前所未见……。
说到这里,要回头谈我们的北村薰先生。用不着举出乐圣的秘密为例,北村先生本就是文坛稀有的艺术家,但在这里,我必须说,他出道当时,带来的作者(非恋人)真实身份推理剧的醍醐味肯定也是相当精采。
北村薰在出道当时是覆面作家。也因此掀起一场针对作者真实性别与年龄的混乱论争……换言之作者究竟是将他本人在面具下的真实面孔投影在楚楚可怜的大学女生——nameless女主角“我”(这种令人连想到杜·莫里哀【注:Dame Daphne du Maurier,(一九〇七~一九八九),英国小说家。】笔下的《蕾贝卡【注:Rebecca,中译《蝴蝶梦》。】》的设定,当下吸引了推理小说迷),抑或是轻松解开她遇到的谜团的时间之子(本来应该是:“真理是时间的女儿”)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大师这对异色搭档当中的哪一个身上,这场论争至今想来仍令人怀念。不管怎样,正如写出“男子写的日记,女人自然也可试写”【注:此乃纪贯子的《土佐日记》第一句。当时男性通常以汉文书写,只有女性才会以和文书写,所以纪贯子开头就用和文这么写,故意令人以为作者是女性。】这句话的其实是名名为纪贯之的男性【注:八七〇~九四五,平安前期的歌人,《古今和歌集》的编撰者。】。因此要从文章判别性别与年龄是非常困难的。这方面的文章学好像特别难以体系化。实际上,光是把名字换成英文缩写,人们就把科幻作家娥苏拉·勒瑰恩【注:Ursula Kroeber Le Guin,(一九二九~),美国小说家,《地海传说》的作者。】视为男性,但这其实是她看穿时代对女性作家偏见的讽刺性胜利。相较之下,到了现代,北村薰这位覆面作家,透过超越作品性别差异的柔软度,完全唬住了读者。这不是一个单凭笔名就能躲猫猫的时代。北村先生的作品不仅活灵活现地描写出女性,他并且秉持“任何苦恼或喜悦应该都是男女共通的”这个非常正面、并不高声张扬的主张,结果创造出以女性立场去思考、去感觉的书中主角。因此,我们读者彻底地被骗了。这正是他何以成为推理小说家中之推理小说家的原因。这是北村先生的精髓所在。
北村先生作品中对女性的理解,与另一位虽未覆面隐藏身份,却同样热爱唬人游戏的推理作家依稀仿佛。那是个明明身为美国人却坚持在英国舞台上奋斗的男人。虽被推崇为密室推理大师却热爱穿越时空的历史推理,在书写惊悚小说和广播剧本方面也悠游自如,不断写出滑稽怪作以及留名推理史的杰作,他就是约翰,狄克森·卡尔【注:John Dickson Carr,(一九〇六~一九七七),推理小说家。】。
有一点素来少有人指出,在创作有女性登场的推理小说方面,卡尔其实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名家。他书中的女子一贯都是美貌活泼,个性倔强又有点任性自大,甚至不时被人讥为“千篇一律”。但同样是千篇一律,当然还是有魅力的千篇一律比较好。他写的《皇帝的鼻烟壶》(The Emperor‘s Snuff-Box)连阿嘉莎·克莉丝蒂都赞不绝口,素以心理诡计之妙而闻名,但我深有所感的不是书中的诡计,而是身陷漩涡中的女主角的写实造形。“简直就像女人写的作品。该不会私底下有人帮忙捉刀吧。”这是某位男性在我略微霸道的推荐下看了这本书后的感想,卡尔的魅力一言以蔽之,就在这种地方。
北村先生似乎也很喜爱卡尔。做为读者固然不用说(“卡尔就是与太郎【注:与太郎是落语中的虚拟人物,多半以憨厚乐天的逗趣形象登场。】”,这句名言正是最好的例子)即便身为作家,北村先生也曾表示,但愿有一天能写出那种作品的想法,是“高不可攀的树上果实”(《谜物语》,中央公论新社出版)。被同行冠上“本格基本教义派”这个异名,想必正是北村先生身为作家兼读者的复杂心境的某种具象吧。另一方面,虽然他立志朝写实清新的日常谜团物语前进,眼光却不得不注意到脚下铺展开来宛如复杂拼图的逻辑密室之路。“理性可以抑制感性,但反过来却做不到。这不正是根据理性行动